暴雨,像是天河倾覆,将整个江南笼罩在一片混沌的灰白水幕之中。雨水不再是滴落,而是狂暴地倾泻、砸击,汇成浑浊湍急的洪流,在青石板铺就的街巷间肆意奔涌,卷起枯枝败叶,裹挟着泥土的腥气与某种不祥的腐烂气息。乌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飞檐翘角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往日里温婉如画的江南水乡,此刻只剩一片狼藉的泽国,以及弥漫在潮湿空气里、挥之不去的绝望。
城西那座废弃的城隍庙,曾是香火鼎盛之地,如今却成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中,无数流离失所、病痛缠身之人最后的避难所,也是他们绝望的终点。庙内空间还算宽敞,但此刻却拥挤不堪,呻吟、咳嗽、压抑的哭泣声混杂着庙外震耳欲聋的雨声,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巨网。空气污浊得几乎凝成实质,浓烈的汗臭、呕吐物的酸腐、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属于疫病特有的甜腥腐朽味道,层层叠叠地冲击着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的感官。
就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中心,一道身影如同定海的神针,又似淤泥中绽放的青莲,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苏砚。
他身上的月白色长衫早已不复洁净,下摆沾满了泥浆和不知名的污渍,袖口被随意地卷到肘部,露出线条清瘦却坚韧有力的小臂。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几缕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更衬得他面色苍白,但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沉淀了智慧与悲悯的清亮,如同被雨水洗刷过的黑曜石,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病患,仿佛周遭的嘈杂与污秽都被这目光隔绝开来。
他正半跪在一个不断剧烈咳嗽、脸色青紫的妇人身边。妇人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喘息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喉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嘴角溢出带着血丝的泡沫。旁边一个瘦小的孩子紧紧抓着妇人冰冷的手,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是睁着空洞的大眼,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别怕,”苏砚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温和力量,清晰地传入妇人耳中,“试着慢慢吸气…对,就这样…”他一边轻声引导,一边动作迅捷地打开随身携带的藤编药箱。药箱古朴,边角已被摩挲得光滑油亮,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式小瓷瓶、牛皮纸包好的药材、几卷干净的素白棉布,以及一个用青布包裹、展开后寒光熠熠的针囊。
他修长的手指在针囊上掠过,拈起一根三寸有余、细如牛毛的金针。动作快、准、稳,没有丝毫犹豫。金针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微弱的流光,精准地刺入妇人颈侧的天突穴,接着是膻中、尺泽、孔最…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他指腹极轻微的捻转。他的神情专注得近乎神圣,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与雨水混在一起,沿着下颌滑落。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妇人那几乎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痉挛,竟随着金针的刺入和捻转,肉眼可见地平缓下来!堵塞在喉间的恐怖咯咯声减弱了,急促得如同鼓点的喘息也渐渐有了节奏。青紫的脸色褪去些许,虽然依旧苍白病态,但那股濒死的窒息感却大大缓解。妇人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苏砚温润如玉的脸庞,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涌出。
“神…神医…”妇人嘴唇翕动,微弱地吐出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周围几个目睹了这一幕的病患和家属,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杂着狂喜与敬畏的光芒。“小神医!是回春谷的小神医苏砚!”“有救了!我们有救了!”低低的、带着哭腔的议论声如同涟漪般在绝望的人群中扩散开来,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生机。
苏砚并未因这声名而分心,他动作不停,迅速拔出金针,用干净的棉布擦拭后收好。又从一个青花小瓷瓶中倒出几粒朱红色的药丸,递到妇人唇边:“含着,莫咽下,让它慢慢化开。”接着,他转向旁边那个吓傻了的孩子,变戏法般从袖中摸出一小块干净的麦芽糖,塞进孩子冰冷的小手里,温声道:“好孩子,看好阿娘,让她好好含着药。”孩子懵懂地点头,小手紧紧攥住了糖块,仿佛攥住了救命的稻草。
处理完这个危急病患,苏砚甚至来不及直起腰喘口气,目光已经扫向不远处一个抱着婴儿、手足无措哭泣的年轻妇人。那婴儿面色发青,气息微弱,哭声如同小猫般细弱。
“孩子给我看看!”苏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快步上前。
就在他倾身查看婴儿情况时,药箱边缘不慎被一个蜷缩在地的病人绊了一下,箱盖“啪”地一声合拢又弹开,里面一块用红绳系着、触手温润的半月形白玉佩掉了出来,落在湿漉漉的稻草上。玉佩质地极好,雕工却略显古拙,只有一半,断口处平滑,显然并非新断。苏砚眼神微动,迅速将其拾起,重新塞回药箱最深处。这个细微的动作快得几乎无人注意,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散乱的物品。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投入到与死神争分夺秒的搏斗中。金针在他指间跳跃,药香在污浊的空气里顽强地弥漫。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精准高效,每一个病患都在他手下得到了最及时、最恰当的处置。疲惫清晰地刻在他的眉宇间,身形在宽大的湿衣下更显单薄,仿佛一阵强风就能吹倒。然而,他脊背挺直,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那是医者仁心,是对生命的敬畏,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孤勇。
……
距离破庙约百步之外,一座临街酒肆的二层雅间。窗户紧闭,隔绝了大部分喧嚣的雨声和庙里传来的嘈杂,却未能完全滤掉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窗棂上糊着半旧的桑皮纸,被雨水洇湿,透出模糊的光影。
窗边,静立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一身玄色锦袍,深沉得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线,唯有衣领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的暗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流转出冰冷的华光。他身形高大,肩背宽阔,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仿佛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将这间本就阴冷的雅间温度又压低了几分。
萧彻。
他那张脸,无疑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之一。轮廓深刻如斧凿刀削,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然而,常年笼罩其上的并非意气风发,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戾气。眉宇间仿佛永远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紧蹙的眉心刻着深深的纹路,昭示着主人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压力。他的脸色在玄色衣袍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缺乏血色的苍白,连那形状优美的薄唇,也泛着淡淡的青紫。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又像是蕴藏着无尽风雪的荒原。此刻,这双冰寒彻骨的眼眸,正透过桑皮纸窗上特意用指尖沾湿点出的一个小孔,精准地锁定在破庙中那个忙碌的月白色身影上。
他看得极其专注。目光穿透雨幕,越过绝望的人群,牢牢地钉在苏砚身上。
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鬓角,看着他专注施针时微微颤抖的长睫,看着他因疲惫而略显苍白的唇色,更看着他面对病患时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悲悯与坚定。
当看到苏砚的金针落下,那垂死的妇人奇迹般缓过气时,萧彻那双古井无波的深眸中,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那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猎物价值的确认。
“王爷,”一个低沉、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在萧彻身后响起,如同幽谷中的回音。是他的贴身侍卫,玄鹰司副指挥使林风。林风身形如标枪般挺直,面容冷峻如石雕,整个人如同一把收入鞘中的利刃,锋芒内敛,却透着致命的危险感。“查清了。庙中主持救治之人,确是江南回春谷苏氏养子,苏砚。民间称其‘小神医’,尤擅解毒调养,月前曾以一剂‘清瘟散’控制住邻县爆发的时疫,活人无数。背景干净,身世…似有隐情,仍在细查。其师苏正清,有‘杏林圣手’之誉,云游在外,暂无踪迹。”
林风的汇报简洁、精准,只陈述事实,不带任何个人评判。
萧彻没有回头,甚至连一丝动作都欠奉。他的目光依旧黏在苏砚身上,看着他又一次俯下身,为一个气息微弱的孩子施针。那孩子痛苦的小脸在苏砚温和的安抚下渐渐舒展。
“身世隐情?”萧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浸透了寒潭之水,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沙哑并非天生,而是某种深重折磨留下的印记。“重点查。一丝一毫,都不许遗漏。”
“是。”林风垂首应命,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萧彻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一寸寸扫过苏砚。从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姿,到他行云流水般施针的手指,再到他面对病患时那温润如春水、面对疫病时又坚毅如磐石的眼神。
“医术…确实不俗。”萧彻的声音几不可闻,更像是在对自己低语。那冰冷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凝聚、翻涌。那不是欣赏,更像是一种猎人发现完美猎物的兴奋,一种久病之人终于窥见一线生机的偏执,又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纯粹光芒所吸引的探究。
“心肠…也够软。”他薄唇微勾,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这笑容非但没让他显得柔和,反而更添几分冷酷的讥诮。在这位以“活阎王”之名震慑朝野的靖王殿下看来,过分的仁慈,有时就是最大的弱点,是可供拿捏的软肋。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苏砚因疲惫而微微晃动的身影上,看着他依旧固执地走向下一个病患时,那冰冷的讥诮之下,又似乎有什么更复杂的东西在沉淀。那是一种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触动——在这片充斥着绝望、背叛与剧毒的世界里,竟还有人能燃烧自己,只为照亮他人的绝望?真是…愚蠢得可笑,又…纯粹得刺眼。
就在这时,破庙门口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几个浑身湿透、面色惊惶的汉子抬着一张破门板冲了进来,门板上躺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羊水已破,混合着暗红的血水染湿了身下的门板。妇人脸色惨白如金纸,发出痛苦的嘶喊,显然是在逃难途中遭遇了难产!
“救命!大夫!救救我娘子!救救孩子!”为首的汉子噗通一声跪在泥水里,朝着人群哭喊,声音绝望。
庙内本就混乱,此刻更是人仰马翻。有人惊恐地后退,生怕被冲撞;有人麻木地看着;也有人流露出同情却无力的目光。
苏砚几乎是立刻直起身,毫不犹豫地拨开人群冲了过去。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毫不在意,迅速蹲下检查产妇的情况,眉头瞬间紧锁。
“胎位不正!早产!快!准备热水!干净的布!越多越好!”他清越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瞬间压过了产妇的哭喊和周围的嘈杂。
他的药箱再次被打开,金针、药瓶、棉布被迅速取出。他撕下自己本就污损的衣袍下摆,用随身携带的烈酒浸湿,开始消毒。动作快而不乱,眼神锐利如鹰,之前的疲惫仿佛被这突发的危急状况彻底驱散。
雅间内,萧彻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他清晰地看到苏砚面对如此棘手凶险的情况时,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专注与决心。那单薄的身体里,仿佛蕴含着难以想象的韧性与力量。
“王爷,是否…”林风的声音带着一丝询问。产妇的惨叫和血腥味似乎更浓了。
萧彻抬起一只手,制止了林风后面的话。他的视线依旧锁定在苏砚身上,看着他如何在那简陋到极致、污秽不堪的环境里,如同一个孤独的战士,与死神争夺着两条生命。看着他被汗水和雨水浸透的脊背,看着他沾满血污却依旧稳定的双手。
时间仿佛凝固了。庙内是苏砚指挥若定的声音、产妇压抑的痛呼、汉子焦急的催促;庙外是永无止息的暴雨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微弱却嘹亮的婴儿啼哭,如同划破阴霾的利剑,骤然撕裂了庙内令人窒息的绝望!
“生了!生了!是个小子!”帮忙的妇人惊喜地喊出声。
紧接着,是苏砚略显沙哑却带着如释重负的声音:“母子平安…暂时平安。快,用干布把孩子包起来,注意保暖!这位大嫂失血过多,需要静养和补药…”
一阵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啜泣和低低的欢呼在破庙中响起。那汉子抱着襁褓中皱巴巴的婴儿,对着苏砚咚咚磕头,额头在泥水里砸出闷响,语无伦次地感激涕零。
苏砚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脸上沾着血污和汗水,月白长衫更是狼狈不堪,但他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个极淡、极暖的弧度,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一缕微光。那光芒,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映亮了他清澈的眼眸,也仿佛短暂地驱散了这庙宇中弥漫的死亡阴影。
雅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萧彻缓缓收回了目光。他转过身,玄色衣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那张俊美却苍白的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与漠然。然而,在他转身的刹那,林风敏锐地捕捉到,王爷那只一直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手,似乎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
“林风。”萧彻的声音比窗外的寒雨更冷。
“属下在。”
“备马。”
“是。”
“传令玄鹰卫,”萧彻抬步,走向雅间门口,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冰冷,带着千钧之势,“目标苏砚。明日辰时,本王要见到人,毫发无损地带到王府听竹苑。”
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只留下一室冰冷的余韵和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那最后一句命令,带着不容抗拒的绝对意志,如同命运的枷锁,已无声地落向了破庙中那个尚不知情的温润身影。
林风沉默地跟上,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空气中,只余下那若有似无的、属于“活阎王”的森寒气息,以及江南疫病带来的、深入骨髓的腐朽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