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王府邸,坐落在天启城权贵云集的东坊。府门威严,朱漆铜钉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相较于其他皇子府邸的热络喧嚣,赤王府显得格外沉静,甚至带着一丝生人勿近的疏离感。这沉静,并非死寂,而是一种内敛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感,一如它的主人。
府内书房,陈设简洁而考究。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萧羽端坐如松。玄色金纹的亲王常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少年时的清瘦已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青年特有的、如精铁淬炼后的劲瘦轮廓。眉宇间的沉静更深,那份洞悉世情的冷静沉淀在眼底,形成一种无形的威压。他正执笔批阅一份关于北境军需调度的文书,笔锋凌厉,字字千钧。
窗外暮色四合,书房内烛火摇曳。处理完最后一份卷宗,萧羽搁下笔,指尖习惯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轻轻拂过眉心。那道无形的暖流一如既往地温润流淌,如同永不枯竭的泉眼,无声地滋养着他的精神。
‘老师,’他在心中默念,‘北境军需一事,学生已按‘法’、‘势’先行,扣下了逾制部分。然牵涉军侯勋贵,阻力不小。’ 不再是请示,而是陈述与思考后的判断。
识海中,那宏大威严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赞许:
“嗯。法为根基,不容僭越。汝初掌权柄,示之以威,理所应当。阻力?哼,跳梁之蜉蝣,何足惧哉?静观其变即可。”
萧羽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老师的肯定,总能在无形中给予他莫大的底气。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晚风带着天启城特有的喧嚣与繁华气息涌入,吹动他鬓角的发丝。他望向皇宫的方向,眼神深邃,不见波澜。权力的漩涡就在前方,但他心中那片由千古帝魂守护的净土,始终清明。
翌日,朝堂之上。关于北境军需被赤王扣押一事,果然被一位依附于白王的御史当众发难。那御史言辞激烈,指责萧羽“年轻气盛,不谙军务”,“擅动军需,恐寒边关将士之心”,甚至隐隐影射其“有不臣之念”。
朝堂气氛瞬间紧绷。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萧羽身上,有审视,有担忧,有幸灾乐祸。
萧羽并未立刻反驳。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漠,仿佛那御史激烈的言辞只是拂过耳边的微风。他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位御史涨红的脸,那眼神没有怒意,没有急于辩解的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洞穿人心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卖力表演的小丑。
“眼明,心静。” 识海中,老师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
在御史慷慨激昂的尾音落下,朝堂陷入短暂寂静的刹那,萧羽才缓缓出列。他没有看那御史,而是对着御座上的明德帝,姿态恭谨,声音清朗平稳,不带一丝火气:
“启禀父皇。儿臣所扣军需,皆因北境三卫所报数目,远超其额定员额三成有余,且所请甲胄、弩箭数目,更与兵部存档之该卫实际配备严重不符。” 他语速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儿臣已命人调取兵部存档及近三年北境三卫军需支取记录,证据确凿。此非克扣军需,而是按制纠偏,堵截贪蠹之源。至于御史大人所言‘寒将士之心’……”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那位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御史,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力:“敢问大人,是让前线将士穿着空额冒领的甲胄,拿着虚报滥支的弩箭去抵御外敌,更能提振士气?还是肃清后方蛀虫,确保每一分军资皆用于实处,更能安边关将士浴血之心?”
句句在理,字字诛心!以事实和法理为矛,以对将士的关怀为盾,将御史扣下的“擅动军需”、“寒将士心”两顶大帽子,轻描淡写又雷霆万钧地反扣了回去!更点出了“空额冒领”、“虚报滥支”的实质!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支持萧崇的官员脸色难看,中立的官员暗自点头,连明德帝都微微坐直了身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位御史更是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涔涔而下。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污蔑忠良!” 御史色厉内荏地喊道。
萧羽却不再理会他,重新转向明德帝,躬身道:“儿臣所为,皆依国法军规。相关证据卷宗已呈递兵部及御史台复核。如何处置,请父皇圣裁。” 姿态放得极低,却将烫手山芋和后续调查的责任,巧妙地推了出去。言下之意:证据在此,你们查去。查实了,就是我的功劳;查不出,也是你们失职。
“术!” 识海中,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明德帝深深地看了萧羽一眼,这个儿子身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缜密和手腕,让他感到既陌生又心惊。他最终沉声道:“赤王所奏,关乎军国大事,不可不察。着兵部、御史台彻查北境三卫军需账目及员额实情,务求水落石出!退朝!”
一场针对萧羽的风波,被他以“法”、“势”为根基,辅以“术”的机巧,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于无形,更反将对手置于尴尬境地。朝臣散去,投向萧羽的目光已大不相同,忌惮、审视、甚至……一丝敬畏。
回到赤王府,萧羽并未有丝毫得意。他独自在书房静坐,复盘着朝堂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反应。
‘老师,今日朝堂,学生应对可算周全?’ 他心中问道。
“尚可。” 威严的声音评价道,“法理为基,证据确凿,此为‘正’。以问代答,反客为主,此为‘奇’。不骄不躁,收放有度,气度已成。然……”
萧羽凝神静听。
“锋芒过露,易遭群狼环伺。此后行事,当更重‘藏’字。潜龙勿用,非不用也,待时而动。” 依旧是严苛的指点,却蕴含着更深的护持之意。
萧羽心中凛然:“学生谨记。”
夜深。萧羽处理完府务,并未立刻就寝。他走到书案旁,没有处理公文,而是铺开一张素白宣纸,研墨,提笔。这一次,他没有写奏章,也没有批阅文书,而是缓缓落笔,写下了一个字。
一个早已被他写得风骨峥嵘、力透纸背的字——
“政”。
最后一笔落下,墨迹淋漓。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字,眼神专注而深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孺慕与力量感。仿佛透过这个字,在与遥远的时空对话。
他抬手,指尖再次轻轻拂过眉心。温热的暖流无声流淌,如同亘古不变的回应。
窗外,天启城的万家灯火映照着深沉的夜空。赤王府的书房烛光,在沉静的府邸中,犹如一颗内敛却不容忽视的星辰。府外的风波诡谲,朝堂的明枪暗箭,权力的血腥漩涡……一切才刚刚开始。
但萧羽知道,无论前路是荆棘密布还是万丈深渊,无论他将成为世人眼中何等模样的赤王,他的灵魂深处,都有一道来自千古之前的、永不熄灭的暖阳,一道沉默却无比强大的目光,在注视着他,守护着他,引导着他。
“寡人看着你。”
那穿越时空的承诺,是他披荆斩棘时最坚硬的甲胄,也是他灵魂深处永不迷失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