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光终于熄灭了,周宁夏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下意识的扶了扶手术台,指尖因八个小时的手术而僵硬发白,后背上全是汗,手术服粘在身上。无影灯在她视网膜上留下青紫色的残影,与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交织在一起,构成这场马拉松式手术的终曲。
"血压稳定在110/70,血氧98%,可以送ICU了。"麻醉师张明的声音从口罩后传来,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周宁夏点点头,缓慢地摘下手套。她的手术服后背已经完全湿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手术室里恒温21度,但她仍能闻到混合着消毒水气味的汗液气息——那是高强度专注后身体发出的抗议。
"周医生,您需要休息。"器械护士小李递来一杯温水,年轻的眼睛里盛满担忧,"这已经是您今天第三台手术了。"
周宁夏接过水杯时,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温水滑过喉咙的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渴。"刘爱芳家属在等候区吗?"
"她女儿一直没走。"小李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刚才护士站接到心外科电话,说3床那个主动脉夹层的病人情况恶化,问您能不能——"
"先处理眼前的病人。"周宁夏打断她,将空杯子放回托盘,"术后两小时是最关键的观察期。"
ICU的蓝白色灯光比手术室柔和许多。周宁夏站在观察窗外,看着护士们将刚刚完成心脏搭桥术的刘爱芳转入监护病房。六十二岁的女性患者,冠状动脉三支病变,手术中曾出现危险的室颤。周宁夏闭上眼睛,仍能感受到电击除颤时患者胸腔在她手掌下的震颤,听到心电监护仪那刺耳的警报声。
"周医生?"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护士长王丽娟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刚录入的电子病历板。"您该去休息了,这里有我盯着。"
周宁夏伸手接过病历,视线迅速扫过各项指标。血压105/68,略低于她预期。"每小时记录一次尿量,特别注意引流量颜色变化。"她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术前心电图显示她有轻微心肌缺血史,我担心再灌注损伤。"
"您已经交代过四遍了。"王丽娟眼角浮现笑纹,那是二十年护理生涯刻下的痕迹,"我比某些住院医生都清楚心脏术后护理流程。"
周宁夏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在她胃里翻搅。作为主刀医生,她本该再观察两小时,但走廊那头还有三个待诊病人,而她的太阳穴正随着心跳一阵阵抽痛。
"有任何异常立刻给我打电话。"周宁夏最终妥协,将病历递回去时特意指了指血压曲线,"这个波动趋势要特别注意。"
"您就放心回家吧。"王丽娟拍拍她肩膀,"我值夜班二十年,什么状况没见过?"
走出医院大门时,凌晨三点的冷风像一记耳光甩在脸上。周宁夏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监护仪警报声。她的公寓离医院只有十分钟路程,但今夜这段路仿佛被无限拉长。
钥匙插进门锁时,周宁夏的右手仍在微微颤抖。她甚至没力气脱掉沾着血迹的外套,直接倒在沙发上,脸埋进靠垫里。黑暗终于仁慈地降临,没有梦境,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
刺耳的电话铃声将她从沉睡中猛地拽出。简宁挣扎着抓起手机,刺眼的屏幕显示上午9:23,王丽娟的号码。
"喂?"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周医生,您必须马上来医院。"王丽娟的语调异常紧绷,"刘爱芳出现严重并发症。"
周宁夏的血液瞬间凝固。"什么情况?"
"血压骤降至70/40,突发室颤,抢救了二十分钟还没恢复自主心律。"
"我五分钟到!"周宁夏已经跳起来,抓起钥匙冲出门外。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急刹时,周宁夏已经甩开车门冲了出去。电梯太慢,她转向消防通道,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三楼。ICU外的走廊上围满了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刘爱芳的女儿——那个昨天还握着她的手连声道谢的中年女性,此刻正瘫坐在长椅上掩面痛哭。
周宁夏的心沉到了谷底。
"周医生医生。"王丽娟从ICU里出来,面色凝重,"我们尽力了。"
周宁夏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什么时候?"
"八点四十七分宣告临床死亡。"王丽娟递给她一份抢救记录,"突发心包填塞,开胸抢救无效。"
周宁夏机械地接过文件夹,却无法聚焦于任何一行字。她的视线穿过王丽娟的肩膀,看到护士们正在撤除刘爱芳身上的各种管线。那个几小时前还在她手下跳动的鲜活心脏,现在已经永远静止。
"家属要求见主刀医生。"王丽娟低声提醒。
周宁夏深吸一口气,走向那个哭泣的女人。"张女士,我——"
"你昨晚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吗?"张女士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里迸发出骇人的怒火,"我妈还跟我说要谢谢周医生!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手术成功?"
"手术本身确实很成功,"周宁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心脏术后存在一定概率的并发症——"
"概率?"张女士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们这些医生除了冷冰冰的数字还会说什么?"她突然抓住简宁的白大褂,"我妈昨天还能走路能吃饭!现在她变成一具尸体躺在那里!"
周宁夏站在原地,任凭愤怒的拳头砸在自己肩上。保安迅速介入将家属拉开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走廊两侧,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地注视着这一幕——有同事的同情,有病患的恐惧,还有实习生们掩不住的震惊。
"周医生,"王丽娟轻声说,"医务处要求您立即去会议室。"
医务处的空调开得太足了。周宁夏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感到一阵阵发冷。对面是医院医疗质量委员会的三个成员,其中包括外科主任陈教授——正是他七年前力排众议,将当时还是住院医的周宁夏招入心外科团队。
"周医生,"陈教授推了推眼镜,"我们需要详细了解刘爱芳手术的每个环节。"
周宁夏机械地复述手术过程,从开胸到血管吻合,再到关胸。她的声音平稳得近乎诡异,仿佛在讨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病例。
"术后为什么没有留在医院观察?"医务处主任尖锐地问。
"我..."周宁夏停顿了一下,"根据当时各项指标,患者情况稳定,而且有资深护士长值班。"
"根据监护记录,"陈教授翻阅文件,"患者术后两小时血压呈进行性下降,但未得到及时干预。"
周宁夏猛地抬头。"什么下降?我离开前最后一次检查,血压是105/68,完全在术后正常范围内。"
王丽娟站在角落,轻声解释:"周医生可能太疲劳了,没注意到血压的下降趋势。我从23点到凌晨6点每小时都有记录,收缩压从105降到95再到88..."
"你当时告诉我一切正常!"周宁夏转向她,声音因震惊而微微发颤。
"我看您太累了,"王丽娟面露难色,"想着小波动在术后很常见,就没特意汇报。"
会议室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周宁夏感到一阵窒息——这不只是悲伤或愧疚,而是一种更尖锐的、被背叛的感觉。她张开嘴想辩解,但陈教授已经继续下一个问题。
"周医生,根据医院规定,在医疗事故调查期间,你的手术权限将被暂停。"
"暂停?"周宁夏声音发颤,"但我负责的还有五个术后病人——"
"会由高年资医生接手。"陈教授的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惩罚,而是标准程序。"
会议结束后,周宁夏独自站在医院天台。五月的阳光明媚得刺眼,照在她三天没洗的头发上。手机不断震动,科室群里已经炸开了锅——刘爱芳的死亡不到两小时就传遍了全院。
"听说是吻合口出血导致心包填塞..."
"周医生这次麻烦大了..."
"家属已经找媒体了..."
每一条消息都像刀子扎进周宁夏心脏。七年行医生涯,她从未有过重大失误。而现在,一个生命的消逝可能永远成为她职业生涯的污点。
周宁夏并不在意这是她职业生涯中的污点,她更在意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因为她的失误,而死在了她面前,她恨她自己,她抽了一根烟,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在最烦的时候,最伤心的时候才会抽烟,她突出一阵烟圈,不知不觉间,眼眶红了,像小兔子的眼睛一样,手指紧紧的攥着病例,指尖泛出青白,泪水如洪水般涌来,她比谁都懂家人离去的痛苦,她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