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爬满梧桐枝时,自习室的窗台摆上了化疗女孩种的太阳花。她现在总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发梢被风吹得卷卷的,像刚晒过的棉花糖。每天下午,她会搬个小马扎坐在花旁边,教社区的小朋友画花——不是课本里的简笔画,是花瓣上的绒毛、花芯里的蜜,还有阳光穿过花瓣时,那层薄薄的、透亮的黄。
“姐姐,花会疼吗?”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捏着蜡笔,小心翼翼地在纸上点了个红点,“就像我打针时那样。”
化疗女孩笑了,指尖碰了碰花瓣上的露珠:“疼过才会开花呀。你看这花杆上的小刺,都是它长个子时,不小心蹭破的皮。”她转头时,发间别着片银杏叶——是去年深秋捡的,压在画夹里,现在还带着淡淡的黄。
张大爷的邮戳本终于在梅雨季后晒透了。深褐色的牛皮封面磨出毛边,里面夹着三十七个邮戳:有1982年的“红旗巷邮电所”,红框里的字迹已经模糊;有1995年的“火车站临时邮局”,盖戳时沾了点墨,像只展翅的小蝴蝶;还有2003年的“非典隔离区专用”,边缘带着锯齿,盖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把日子钉在纸上。
“这是给边防战士寄的家书,”张大爷指着“红旗巷”的邮戳,指尖在纸面轻轻敲,“那时候信纸要写满三页,邮票得贴在右上角,歪一点都怕邮局不给寄。”小画笔蹲在旁边,把每个邮戳的影子画成小房子——红旗巷的邮戳影子是带天井的老院,火车站的是冒着白烟的火车,隔离区的是盏亮着的灯。
“画得真好。”张大爷摸出个铁皮盒,里面是半包水果糖,“给,这是当年送信时,老街坊塞的,甜得很。”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小画笔剥开颗橘子味的,甜味漫开时,突然想起王奶奶说的“雪是天上掉下来的糖”。
入伏那天,红裙阿姨的女性成长工作室搬到了自习室隔壁。新挂的招牌是快递小哥写的,毛笔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热乎劲儿:“日子再忙,也得给自己留点画画的空。”开张第一天,修车铺的老师傅揣着个铁皮罐来了,里面是他攒了三十年的扳手——有的磨得发亮,有的断了个角,最旧的那把,木柄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家”字。
“我想画它们。”老师傅的手在扳手堆里翻找,像在翻找自己的大半辈子,“年轻时候总觉得它们是累赘,现在才知道,每道印子都是日子留下的记号。”红裙阿姨给他搬了张藤椅,递过支炭笔:“慢慢画,画累了就歇会儿,院里的绿豆汤凉透了。”
傍晚的风带着槐花香钻进来时,小画笔正在给张大爷的邮戳本补画。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她画了只送信的鸽子,翅膀上沾着片银杏叶,脚爪上拴着颗太阳花的种子。张大爷看着画,突然从布包里掏出张泛黄的信纸,是他老伴年轻时写的:“今天见你在黑板报上画了我,辫子歪了,不过眼睛画得挺亮。”
“她总说我画得不好,”老人笑出了泪,指腹在“眼睛”两个字上蹭了蹭,“其实啊,我是怕画得太像,被旁人看出来我偷偷瞧她。”
姜稚鱼的新画晾在画室的绳子上,画的是自习室的夏夜:张大爷戴着老花镜,在邮戳本上补注日期;化疗女孩教小朋友给太阳花涂颜色,指尖沾着黄颜料;修车老师傅握着炭笔,对着扳手发呆,藤椅边的绿豆汤冒着白气;红裙阿姨靠在书架上,给快递小哥的女儿讲绘本,小姑娘的脚丫翘在半空,像只刚学飞的小鸟。
画的右下角,小画笔添了只猫,正蹲在窗台舔爪子,尾巴尖扫过太阳花的花瓣,抖落的金粉落在信纸上——那行“眼睛画得挺亮”的字迹旁,突然多了点毛茸茸的影子,像谁悄悄撒了把星光。
秋凉时,社区要办“日子展”,征集大家心里的“光”。收上来的东西五花八门:有王奶奶织到一半的围巾,针脚歪歪扭扭,却在领口留了个小小的绒球;有快递小哥女儿画的全家福,爸爸的脑袋比房子还大,手里的画笔比电线杆还长;有化疗女孩种的太阳花籽,装在个玻璃罐里,罐口贴着手写的小纸条:“埋在土里,等春天就发芽啦。”
小画笔站在展厅中央,看着这些带着生活温度的物件,突然明白——光从来不是画出来的。它是王奶奶织毛衣时扎到的手,是张大爷邮戳本里的旧时光,是每个普通人在日子里跌跌撞撞、却始终攥着的那点热乎气。
闭展那天,她在留言本上写:“光不是天上的星星,是地上的人,把日子过成了星星。”
回家的路上,周砚拎着刚买的桂花糕,姜稚鱼手里攥着片新捡的银杏叶。二楼画室的天窗开着,晚风卷着桂花香漫进来,落在姜稚鱼未干的画上——那幅画还没题名,只在角落留了块空白,像在等谁,把自己的日子,也画成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