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云关的风,总在黎明前最烈。
秦晚用布巾裹住口鼻,仍挡不住风沙往喉咙里钻。她蹲在粮仓外的石碾旁,将晒干的止血草捶打成绒。这是她来西境的第七天,手上的茧子厚了一层,闻惯了血腥味后,连风沙里的腐臭都觉得不那么刺鼻了。
“秦姑娘!快来!”疤脸医师的吼声被风撕得零碎,带着罕见的急促。
秦晚心里一紧,抓起药箱就往粮仓跑。刚冲进大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撞得心口发闷——三个士兵抬着一副简易担架,担架上的人浑身是血,青色的军甲被划得像破布,最可怕的是他的后背,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从肩胛延伸到腰侧,伤口边缘泛着魔族特有的暗紫色,血不是流出来的,是涌出来的,在担架上积成了小小的血洼。
“是石磊!”一个年轻士兵红着眼喊,“他为了掩护我们撤退,被‘裂爪魔’拍中了!”
秦晚认出他,是前几日帮医疗队修补屋顶的小兵,叫石磊,总爱说他有个刚满百岁的妹妹在云京学医术,等仗打完了就回去教妹妹认西境的草药。此刻,他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只有偶尔抽搐的手指,证明他还活着。
“快!清魔散!缚灵带!”秦晚跪到担架旁,声音稳得不像个刚到西境的新手。她先用银针刺入石磊的几处大穴,暂时封住血脉,又将清魔散和着温水调成糊状,小心翼翼地敷在伤口上。药粉碰到暗紫色的皮肉,立刻“滋滋”作响,冒出腥臭的黑烟。
石磊疼得猛地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哀鸣,手胡乱抓着,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秦晚按住他的肩膀,指尖凝起一丝温和的仙力,缓缓注入他体内:“忍着点,石磊,你妹妹还在等你回去,你不能食言。”
提到妹妹,石磊的眼神亮了一下,抓着担架的手却更紧了。他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只能咳出带着血沫的气。
“他手里攥着东西!”旁边的士兵突然喊道。
秦晚低头,才发现石磊的右手死死攥着,指缝里渗出暗红的血。她小心地掰开他的手指,一张被血浸透的信纸掉了出来,边角已经磨烂,上面的字迹被血晕开,只能勉强辨认出“小妹”“勿念”“哥安好”几个字。
是家书。一封没写完的、带着体温和血温的家书。
秦晚的指尖触到信纸,像被烫了一下。她想起自己行囊里那叠父母的信,想起母亲画的小药炉,眼眶突然一热。在西境,一封家书比千金还重,它是士兵们活下去的念想,也是他们留给世间最后的牵挂。
“帮我……寄出去……”石磊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睛死死盯着那封信,“别让她知道……我伤得重……”
“我帮你寄。”秦晚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贴身的药囊里,“我会告诉她,你在西境很好,还采了很多她没见过的草药,等回去就教她。”她取出最后一枚“清魔丹”——这是爷爷给她备的保命药,此刻毫不犹豫地碾碎,混着温水喂进石磊嘴里。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灵力顺着石磊的喉咙滑下,他抽搐的身体渐渐平稳,呼吸也匀了些。秦晚松了口气,刚要擦去额头的汗,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他怎么样?”
秦晚回头,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眸里。
来人身穿洗得发白的军甲,甲片上有几处明显的凹痕,像是被重物砸过。他很高,肩背挺直得像断云关的黑石城墙,额角有一道浅疤,从眉骨延伸到鬓角,让原本硬朗的眉眼多了几分凌厉。最显眼的是他手里的扁担,两头各挑着一捆劈好的柴,柴捆上还沾着清晨的霜,显然是刚从城外回来。
是石烽。秦晚在医疗队的名册上见过这个名字,断云关守卫军的普通士兵,据说每次出任务都冲在最前面,却总在不忙时来医疗队帮忙,沉默寡言,却手脚麻利。
“暂时稳住了。”秦晚收回目光,继续给石磊包扎伤口,“但魔气侵得深,能不能挺过今晚,要看他自己的意志。”
石烽放下柴捆,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伤员。他走到担架旁,看着石磊苍白的脸,喉结动了动:“他妹妹去年刚进云京的医馆当学徒,总盼着哥哥回去带她来西境看忍冬花。”
秦晚抬眼看他。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风沙磨过的粗糙,却没什么情绪,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可她注意到,他放在担架边缘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千年前城破时,我爹娘没了。”石烽忽然开口,目光落在远处的黑石墙上,“是石磊爹娘把我接到他们家,给我一口饭吃,教我怎么在乱世里活下去。”
风从粮仓的破顶灌进来,卷起地上的草屑。秦晚握着绷带的手顿了顿。
“他不会有事的。”秦晚重新低下头,指尖的动作更稳了,“我刚给他喂了清魔丹,能护住他的心脉。”
石烽没说话,只是蹲下身,帮她扶住石磊的肩膀,方便她缠绕绷带。他的手很大,掌心有厚厚的茧,碰在石磊的皮肤上,却异常轻柔。秦晚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有风沙的土腥,有柴禾的烟火气,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那是属于西境士兵的味道,混杂着生死的重量。
包扎好伤口,秦晚直起身,才发现石烽正看着她药囊里露出的信纸边角,那是石磊带血的家书。
“他的信,我会寄去云京。”秦晚解释道,“军部有专门的传信符,能直接送到他妹妹手上。”
“谢谢。”石烽的声音很轻,“石磊每次写信都跟他妹妹说‘西境的花很好看’,其实这里除了风沙,什么都没有。”
秦晚想起自己收到的父母的信,也是这样,报喜不报忧,把所有的惨烈都藏在“西境风烈”的轻描淡写里。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沉默的士兵,或许比她更懂战争的真相——不是金戈铁马的豪情,是藏在家书里的谎言,是想回却回不去的家。
“你不怕吗?”石烽忽然问,目光落在她沾着血的指尖上,“这里每天都有人死,刚才给石磊喂药时,你的手在抖。”
秦晚没有隐瞒,点了点头:“怕。我在云京时,连见血都会慌。”她看着粮仓外呼啸的风沙,“但怕没用。石磊的妹妹在等他,云京的人在等我们守住西境,总有人要站在这里,不是吗?”
石烽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认同。他站起身,拿起靠在墙角的扁担:“我再去劈点柴,伤兵营的火快灭了。”
秦晚看着他走向粮仓后的柴房,背影在风沙里显得格外挺拔。他的军甲上沾着柴屑,步伐却很稳,像是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她忽然想起爷爷的话:“能守的人,未必是最勇敢的,却是最清楚‘为何而守’的。”
午后,风沙小了些。秦晚坐在石碾旁,将石磊的家书摊开,想趁着阳光把血迹晒干些。信纸粗糙,边缘被石磊的血浸透,晕开的字迹里,藏着一个兄长对妹妹的全部眷恋。她拿出随身携带的信纸,想替石磊写一封报平安的信,刚提笔,就看到石烽抱着一捆干柴走过来,柴捆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给你的。”他把布包递给她,“见你总用手碾药,这个或许有用。”
布包里是个竹制的药碾,比她用的青石碾盘小些,竹壁被打磨得光滑,显然是特意做的。“我看你药箱里的药材多,这个方便携带。”石烽的耳尖有些发红,避开了她的目光,“是用城外的‘铁心竹’做的,硬得很,磨不坏。”
秦晚拿起竹碾,指尖抚过光滑的竹壁,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意。在这只有血与风沙的西境,这小小的竹碾,像是一点意外的光。
“谢谢。”她抬头,正对上石烽看过来的目光。他的眼神不再凌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像风沙过后偶尔露出的太阳。
远处传来伤兵的咳嗽声,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草屑,迷了人的眼。秦晚低头,继续替石磊写信,石烽则蹲在不远处,默默劈着柴,斧头落下的声音规律而沉稳,像在为这残酷的西境,敲打着一首无声的安魂曲。
带血的家书还在石碾上晒着,字迹在阳光下渐渐清晰。秦晚知道,由她代笔干净整洁的信会寄到云京,会让一个等待的妹妹暂时安心。
西境的日子还很长,但此刻,粮仓外的阳光里,似乎有了一丝比药香更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