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回房间后，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听着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舅妈还在客厅里念叨，话里话外都是我的不懂事，爸爸妈妈偶尔应两声，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外婆端着一碗温水走进来。她的脚步声很轻，带着老人才有的迟缓。“喝点水吧，哭多了伤嗓子。”她把碗放在床头，枯瘦的手在我被子上拍了拍，“你舅妈就是那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别往心里去。”
我没抬头，闷闷地说：“我没跟陌生人走，也没故意不补课。”
“外婆知道，”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颗用玻璃纸包着的糖，塞到我手里，“这是前几天赶集买的，橘子味的，你小时候最爱吃。”
玻璃纸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我捏着那颗糖，突然想起三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我搭着板凳在灶台前洗碗，弟弟在旁边玩泥巴，溅了我一身泥点。舅妈看见后，抓起鸡毛掸子就往我身上抽，边抽边骂：“洗个碗都不安生，招他惹他了？”我吓得躲到桌子底下，是外婆把我拉出来，往我嘴里塞了颗糖，说：“不哭不哭，外婆给你撑腰。”
可那次之后，外婆好像也渐渐“忘了”要给我撑腰。有次弟弟抢了我攒了半个月的铅笔头，我追着要回来，舅妈一把把我推倒在地，说我“小气鬼，不懂让着弟弟”。外婆就在旁边择菜，只是轻轻说了句：“多大点事，让你弟玩会儿怎么了。”
手里的糖慢慢被体温焐软，玻璃纸黏在指尖。我想起四年级那个冬天，我半夜发烧，浑身烫得像火炭。外婆摸了摸我的额头，翻箱倒柜找出半包退烧药，兑着温水喂我喝下。那天夜里，她就坐在我床边打盹，天亮时我看见她袖口沾着我的呕吐物，却没像往常那样嫌脏。
“你舅妈那人，就是见不得自家孩子受委屈，”外婆还在絮絮叨叨，“她总说你爸妈不在身边，该严着点管，不然将来学坏了。”
我把脸往被子里埋得更深。记得有年春节，爸爸妈妈回来过年，给我和弟弟各买了件新棉袄。弟弟的是红色的，绣着小熊，我的是蓝色的，洗得发白的旧款式。我穿着新棉袄在院子里转圈，舅妈看见了，阴阳怪气地说：“还是城里回来的人会疼孩子，我们这些带娃的，倒成了罪人。”那天晚上，妈妈偷偷把我拉到一边，把她的围巾解下来给我围上，说：“明年妈给你买件更漂亮的。”
可第二年，她又没回来。
外婆起身要走时，我突然抓住她的衣角。“外婆，”我声音发哑，“我不是故意顶嘴的，我只是想告诉她，老师说雨大就不用去。”
“外婆知道，”她拍了拍我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我手背发痒，“等雨停了，我去跟你舅妈说，让她别再念叨了。”
那天下午，雨小了些的时候，我趴在窗台上看弟弟在院子里踩水。舅妈撑着伞走过来，把他拉进屋里，嘴里骂着“疯跑什么，小心着凉”，手里却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泥点。弟弟咯咯地笑，从口袋里掏出颗糖，举到舅妈嘴边：“舅妈吃。”
舅妈张嘴含住糖，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
我转身从枕头下摸出外婆给的那颗糖，剥开玻璃纸放进嘴里。橘子味的甜慢慢在舌尖散开，混着眼泪的咸味，竟也不那么难吃了。窗外的雨还在下，屋檐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落，像在数着那些藏在时光里的、说不清楚的滋味——有委屈，有害怕，也有那么一丝丝，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温柔。
后来每次下雨，我总会想起那个下午。想起舅妈给弟弟擦脸的样子，想起外婆塞给我的那颗糖，想起爸爸妈妈坐在餐桌旁沉默的侧脸。那些曾经以为熬不过去的瞬间，就像雨过天晴后的彩虹，模糊却真实地挂在记忆里，提醒着我，就算日子再难，也总有那么一点甜，藏在某个不经意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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