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修复师,修复一块金怀表时总梦见穿白裙的少女。
>直到在百年后的拍卖行图册里看见她——身旁站着我的曾孙。
>“她叫艾琳,”曾孙翻着家族相册,“曾祖母有严重失忆症,只记得这块表。”
>我颤抖着修复表盖内侧的刻痕,显出一行小字:
>“穿越67次终于找到你,代价是忘记一切。”
>当晚,暴雨击碎工作室玻璃,浑身湿透的少女站在窗外:
>“先生,您见过一块会下雪的怀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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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的雾,浓得能拧出铅灰色的水。泰晤士河在窗外呜咽,裹着煤灰的湿气渗透进“时光褶皱”古董店每一寸橡木缝隙。我伏在工作台上,眼睑酸痛,只有那枚黄铜罩灯投下一圈暖黄的光晕,笼着掌心那块残破的金怀表。维多利亚时代的遗物,珐琅表盖上缠绕着褪色的玫瑰藤蔓,早已停摆的心脏里塞满了凝固的锈迹和尘埃。
镊子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片碎裂的珐琅,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就在那一瞬,熟悉的眩晕感海啸般袭来。眼前精细的齿轮和铜锈骤然模糊、旋转,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吞噬。
我又跌进了那个梦。
没有煤烟,没有伦敦永不散尽的潮气。只有阳光,金子般泼洒在无垠的、正在融化的雪原上。风是暖的,带着青草破土和某种甜腻花香的气息。远处,一个身影在奔跑。纯白的连衣裙,裙摆像展开的鸽翼,在融雪与嫩绿交织的地平线上跳跃。栗色的长发在暖风中飞扬,笑声清脆得像冰棱坠地,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近乎透明的快乐,穿透梦境直抵心脏。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每一次心跳都为她共振。她跑着,跑着,仿佛要融化在那片过于明亮的光里,只留下一个令人心慌的、执拗的背影。
“艾琳!” 一个名字,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挣扎而出。
眼前白光炸裂,碎片般的光斑刺得眼球生疼。我猛地抽回手,镊子“当啷”一声掉在橡木桌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后背沁出一层冷汗,瞬间又被工作室的阴冷吸干。又是她。这几个月来,每一次深入触碰这块怀表的机芯,每一次试图清理那些被时光封存的沟壑,这幻影便如影随形。那笑声,那融雪的气息,真实得不像幻觉,更像一段被强行嵌入我脑海的、不属于我的记忆。
我疲惫地揉着刺痛的太阳穴,目光落在桌角一封烫金的邀请函上。克里斯蒂拍卖行,“世纪遗珍”专场预展。我需要新鲜空气,需要暂时逃离这块怀表和它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幻梦。
预展大厅的水晶吊灯亮得晃眼,空气里弥漫着上等皮革、雪茄和香槟混合的浮华气味。衣冠楚楚的人们低声交谈,如同游弋在深海的光斑。我漫无目的地踱步,目光扫过玻璃展柜里一件件身价不菲的“遗珍”——冰冷的珠宝,呆板的肖像,空洞的权杖。直到,我停在一本摊开的、厚重如砖的拍卖图册前。
血液在那一刻冻结。
图册彩页上,是一张放大的黑白合影。背景是装饰浮华的二十世纪初客厅。一个穿着考究三件套西装的年轻男子意气风发地站着,嘴角噙着自信的笑。他的臂弯里,依偎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蕾丝高领的雪纺长裙,身姿纤细。栗色的长发精心盘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天鹅般的颈项。她的脸微微侧向男子,笑容温婉,带着一丝旧时代特有的含蓄。但那双眼睛…那双透过泛黄的相纸、跨越了印刷网点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涧初融的雪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梦游般的迷离。
正是我梦中那个在雪原上奔跑的少女!她的眉眼,她微笑时唇角微扬的弧度,甚至那栗色发丝的质感,都与我无数次在眩光中追逐的身影严丝合缝地重叠!
我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住,僵硬地挪向照片下方的烫金说明文字:
> Lot 189: 霍华德家族私人珍藏。摄于1912年,纽约长岛。人物:爱德华·霍华德先生及其夫人艾琳·霍华德女士。
艾琳·霍华德。
艾琳!
一阵天旋地转。我死死抓住冰冷的展柜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爱德华·霍华德…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脑海。我的曾祖父。我的家族谱系里,那个娶了神秘东方新娘、早逝而无嗣的旁支!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疯狂炸裂、冲撞。时间错了!地点错了!她怎么可能出现在百年后我曾祖父的身边?照片上那张属于青春的脸庞,与我梦中少女如出一辙,绝无可能属于一个百岁老人!除非…除非那缠绕怀表的幻梦,并非虚幻?
“塞巴斯汀?”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在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头。我的曾孙,小爱德华·霍华德,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正端着香槟杯,诧异地望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的眉眼间依稀有着照片上那位爱德华先生的轮廓,却年轻得多,带着现代人的锐气。
“爱德华…”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顺着我几乎钉死在图册上的目光看去,了然地点点头,语气轻松随意:“哦,在看老祖宗们?那是曾祖父爱德华和曾祖母艾琳。家族里最神秘的一对了。”他啜了口香槟,像在谈论一个有趣的家族传说,“据说曾祖母艾琳,是曾祖父在远东旅行时带回来的。可惜…”他耸耸肩,带着一丝惋惜,“她好像有非常严重的失忆症。家族记载里说她几乎不记得任何过去的事情,安静得像个人偶。唯一执着的东西…”他指了指图册旁边一个独立展柜。
展柜的黑色丝绒上,静静地躺着一块金怀表。珐琅表盖,缠绕的玫瑰藤蔓,与我工作台上那块饱经风霜的残骸,别无二致!只是它光洁如新,在射灯下流转着温润的金光,像一颗凝固的心脏。
“就是这块表,”爱德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据说是曾祖父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她活着的时候,从不离身。甚至临终前,神智早已模糊不清,手里也紧紧攥着它,谁也拿不走。嘴里只会反反复复念叨着几个破碎的音节…像是…‘时间’?‘雪’?没人听得懂。”
失忆症…只记得这块表…时间…雪…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摇摇欲坠的理智上。梦中融雪的暖风,少女奔跑时飞扬的裙摆和笑声…“艾琳!” 我脱口而出的呼唤…那绝不是我的记忆!是她的!是这块表里封存的、属于艾琳·霍华德的记忆碎片!它们像幽灵,通过修复的触碰,强行灌注进我的脑海!
回到“时光褶皱”,夜色已深。浓雾更重了,紧紧包裹着这栋老房子,像裹尸布。工作台上,那枚残破的金怀表在孤灯下泛着幽暗的光,如同深渊的入口。曾孙爱德华的话在耳边轰鸣,与梦中少女的笑声交织、撕扯。
失忆症…只记得这块表…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却压不下那股近乎自毁的冲动。必须知道真相!即使真相会将我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拿起最精细的刻针和微型放大镜,将全部精神凝聚在指尖,对准了怀表珐琅表盖内侧那片最隐蔽、最不易察觉的角落。那里覆盖着经年累月的污垢和一层极薄的氧化膜,像一层刻意掩盖的伤疤。
刻针的尖端,带着我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以最微小的幅度开始刮擦。动作轻得像拂去蝴蝶翅膀上的尘埃。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刻针刮过金属表面发出的、几乎不可闻的沙沙声,在空旷的工作室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毒蛇吐信。
污垢和氧化层一点点剥落。放大镜的视野里,那片被掩盖的区域,渐渐显露出金属被强行刻划的原始痕迹。那不是流畅的花纹,不是匠人的签名。是字!是一个个用极其尖锐的硬物,带着巨大的痛苦和绝望,深深镌刻进去的字母!
我的呼吸停滞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的痛楚。放大镜的视野因手抖而剧烈晃动,但我强迫自己稳住。字母在扭曲的视野中艰难地组合成形:
“穿越67次终于找到你,代价是忘记一切。”
十三个单词,像十三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眼睛,贯穿我的大脑!67次穿越…找到“你”…这个“你”是谁?爱德华·霍华德?还是…我?代价…忘记一切…失忆症…她不是生来失忆!是这67次穿越的代价!她耗尽一切,穿越时空的壁垒,只为找到某个人,最终却失去了所有记忆,只记得这块承载着她所有执念和痛苦坐标的怀表!而那个在雪原上奔跑的、无忧无虑的少女,是她残存的、未被磨灭的最后一点灵魂碎片!
巨大的眩晕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向后踉跄,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巨响。工作台上的黄铜罩灯跟着剧烈摇晃,光影在四壁疯狂跳跃,如同群魔乱舞。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古老的玻璃窗上,发出密集的、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像无数只手在疯狂拍打,要撕裂这脆弱的屏障。
就在这风雨交加、光影凌乱的刹那——
“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工作室那扇面向小巷的、布满水痕的旧玻璃窗,被一股无法想象的、裹挟着暴雨的巨力彻底击碎!玻璃碎片如同炸裂的冰晶,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狂暴的夜风,瀑布般倾泻进室内!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夜风,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打湿了珍贵的古籍卷轴,熄灭了工作台上唯一的光源。我在骤然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中僵立,心脏几乎跳出喉咙,目光死死钉在破碎的窗口。
肆虐的风雨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她站在窗外那片狼藉的碎玻璃和汹涌的雨瀑中。浑身湿透,单薄的白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涩的轮廓,如同溺水的水仙。栗色的长发被雨水冲刷,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不断滴着水。她的赤脚踩在冰冷的碎玻璃和泥泞里,却仿佛毫无知觉。
闪电撕裂天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与我修复时无数次沉入幻梦所见、与拍卖图册上那个温婉妇人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只是此刻,这张脸上没有任何温婉含蓄。只有一种极致的、如同初生小兽般的茫然和惶恐。那双曾出现在旧照片里、如同融雪般清澈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惶的水光,在惨白的闪电映照下,空洞地、无助地四下张望。仿佛一个被粗暴地从美梦中扯出,丢进陌生地狱的孩子。
她的嘴唇冻得发紫,在剧烈的颤抖中微微张开。一个声音,混合着风雨的呜咽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纯粹的困惑和绝望,穿透冰冷的雨幕和破碎的窗洞,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
“先…先生…” 她的视线终于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希冀,“您…您见过一块会下雪的怀表吗?”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下巴,不断滴落。她站在破碎的窗框里,赤足浸在冰冷的玻璃渣和泥水中,单薄的身体在暴雨里瑟瑟发抖,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碎的白色花瓣。那双空洞而惊惶的眼睛,死死地锁住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工作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暴雨的咆哮和冷风灌入的呜咽。拍卖图册上艾琳·霍华德温婉含笑的旧影,工作台上那块刻着绝望遗言的冰冷怀表,与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眼神破碎的少女,在惨白的闪电光影中疯狂地重叠、撕扯。67次穿越…忘记一切的代价…会下雪的怀表…
她找到了什么?又遗忘了谁?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滚烫的铅块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掌心紧握的那块残破金表,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嵌入皮肉,传来清晰而绝望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