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几乎要将李振邦残存的意识彻底撕裂。气浪像一堵无形的、狂暴的墙,狠狠地将他再次掀飞,翻滚着砸进一堆散发着焦糊和血腥味的瓦砾中。世界在剧烈地旋转、颠倒,耳朵里只剩下尖锐到极致的、永不停歇的嗡鸣,淹没了所有枪炮的喧嚣、死亡的哀嚎,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
他挣扎着,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张大嘴,却吸不进一丝带着硝烟味的空气。眼前是模糊晃动的血色和浓烟,金星在黑暗中疯狂跳跃。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他模糊的视野才艰难地聚焦。
第一眼看到的景象,让他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罗七炸毁的那辆“豆战车”正歪斜地瘫在河滩上,炮塔被炸开一个狰狞的大洞,浓烟和火焰正从里面猛烈地喷吐出来,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而罗七……那个像豹子一样扑上去的身影,此刻就躺在离坦克残骸不到五米的地方,一动不动。他半边身子都被爆炸的烟尘和溅起的泥浆覆盖,破烂的褂子被撕开,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肩背,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是死是活?
而他自己炸的那辆坦克,履带被炸断了一侧,瘫痪在原地,正徒劳地转动着炮塔,机枪疯狂地向四周扫射,压制着任何试图靠近的人。
还没等李振邦从这惨烈的景象中回神,几个土黄色的身影,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已经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狰狞地嘶吼着,从硝烟中冲出,直扑他而来!刺刀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越来越近!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振邦。他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光芒逼近,意识一片空白。完了……
“砰!砰!砰!”
几声清脆、连贯、带着奇异节奏感的枪响,如同撕裂浓雾的惊雷,猛然从侧后方响起!那声音不同于汉阳造的沉闷,也不同于驳壳枪的爆响,显得更加锐利和迅捷。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日军士兵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前扑的动作瞬间僵住,然后直挺挺地栽倒在地,眉心或胸口绽开小小的血花。
李振邦猛地扭过头,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只见一支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军装、臂章上清晰地绣着两个白色字母“N4A”的队伍,如同神兵天降,正从一条被炮火摧残得只剩下半截墙壁的小巷里迅速杀出!他们人数不多,大约二三十人,动作却异常矫健、默契。三人一组,呈战斗队形散开,依托着残垣断壁,手中的步枪(李振邦认出那是比汉阳造精良得多的中正式,甚至还有几支他只在画报上见过的花机关冲锋枪)喷射出精准而致命的火舌。点射!全是精准的点射!枪声清脆而迅疾,瞬间压制了附近几处日军的机枪火力点。
“是新四军!新四军来了!”一个嘶哑得几乎不成人声的呼喊,在残存的、几乎绝望的守军中炸开,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绝处逢生的颤抖。
李振邦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灰色身影已经如同猎豹般敏捷地冲到他的身边。那是一个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战士,脸上同样沾着硝烟,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坚定的力量。他一把抓住李振邦的胳膊,那力量大得出奇,几乎是将瘫软的李振邦从地上提了起来。
“兄弟!还能动吗?快撤!这里守不住了!跟我们走!”战士的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眼神里没有一丝慌乱,只有一种见惯了生死的沉静和要将战友带出去的决心。
李振邦浑浑噩噩,双腿像灌满了铅,几乎是被那战士半拖半拽着向后撤。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第四支队的阵地——那里已经彻底沦为修罗场。断墙在燃烧,尸体层层叠叠,破碎的肢体和内脏散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粘稠的鲜血汇聚成小溪,沿着瓦砾的缝隙流淌,浸透了每一寸焦土。两千多条生命,那些特务、帮会分子、溃兵、苦力、像他一样的学生仔……除了像他这样被爆炸掀飞、被冲散的零星几个幸运(或者说是不幸)的活口,几乎全部葬身于此。王天木许诺的“戴老板的嘉奖”、“救国救民”的豪言壮语,在眼前这片冰冷的、由血肉和钢铁浇筑的死亡之地面前,显得如此空洞、苍白,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的讽刺。
上海,这座远东最繁华的都市,最终还是无可挽回地沦陷了。当李振邦被新四军战士拖离最后的防线,跌跌撞撞地穿过燃烧的街道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面血红的、刺眼的膏药旗,正被几个狂热的日本兵,插在了那座曾经象征着城市尊严、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的市政府大楼最高处。那抹刺目的红,像烙印一样,深深地烫进了他的眼底,灼烧着他的灵魂。
接下来的日子,在李振邦的记忆里,只剩下无尽的疲惫、饥饿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他被新四军那支小分队带离了主战场,在混乱的城市边缘,他们遇到了另一小股同样被打得七零八落、失魂落魄的别动队残兵。带头的,竟然是罗七!
他居然没死!爆炸的气浪将他掀飞,摔晕在河滩的烂泥里,反而避过了后续的屠杀和炮火覆盖。醒来后,凭着那股子蟑螂般的顽强生命力,他竟然拖着那条被炸伤的腿,一路爬着、躲着,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对生存的渴望,奇迹般地跟上了溃散的队伍。他脸上那道疤更深了,左腿用撕下的布条和树枝简单固定着,走路一瘸一拐,但那双眼睛里,亡命之徒的狠劲和生存的欲望,却燃烧得更加旺盛。
两支残兵合流,总共不到五十人,像一群被猎枪打散的丧家之犬。在新四军战士的短暂接应和指引下(他们很快也消失在复杂的小巷中,继续自己的战斗),李振邦、罗七和这群惊魂未定的残兵,开始了噩梦般的逃亡。头顶是日军的侦察机像秃鹫一样盘旋,身后是伪军的便衣和汉奸像鬣狗一样追踪。他们昼伏夜出,专挑荒僻的小路,钻入茂密的芦苇荡,趟过冰冷刺骨的河汊水网。没有食物,就挖草根,偷老乡地里还没长熟的番薯,甚至冒险摸进被洗劫过的村庄,在废墟里翻找任何能入口的东西。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时刻攥紧他们的胃,啃噬着他们的意志。寒冷更是如影随形,湿透的破棉袄贴在身上,如同裹着一层冰。
罗七成了这支小队伍事实上的核心。他的江湖经验在逃亡中成了保命的资本。他知道哪里能找到勉强藏身的废弃窑洞或破庙,知道如何用最原始的方法生火取暖而不暴露位置,知道哪些野菜能吃,哪些有毒。他也用拳头和凶悍的眼神,维持着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那点可怜的秩序,压制着内部因饥饿和绝望而滋生的抢掠和斗殴苗头。
李振邦默默地跟着。他变得更加沉默,脸上失去了最后一点学生气,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深沉的阴郁。上海的血与火,第四支队的覆灭,像沉重的磨盘压在他心上。他机械地迈着步子,活下去成了唯一的目标。他和罗七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共生关系。李振邦的识字和相对清晰的头脑,在辨认方向、传递零星消息时有点用;而罗七的生存本能、狠辣和江湖手段,则是这支队伍能在追剿下苟延残喘的关键。他们很少交流,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往往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那是共同经历过地狱后,在生存线上挣扎的默契,与最初的理想和口号,已相去甚远。
1938年初春的寒意还未完全退去,他们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像一群幽灵般,踉跄地踏入了苏南水乡腹地,靠近太湖边一个名叫梅村的小镇。这里暂时远离了日军主力,气氛相对平静,但战争的阴影无处不在。破败的村庄,麻木而警惕的村民,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都提醒着他们,这里并非世外桃源。
在梅村村口一片枯黄的草地上,李振邦第一次看到了那面崭新的旗帜。一面是青天白日满地红,另一面稍小的旗帜上,用遒劲的楷书写着五个大字——“忠义救国军”!旗帜在带着寒意的春风中猎猎作响。
一个临时搭建的简陋木台上,站着一个穿着笔挺黄呢军装、戴着白手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军官。他面容严肃,眼神锐利,正是军统派来主持整编的新任指挥官,特派员何行健。他声音洪亮,通过一个铁皮喇叭,清晰地传遍全场:
“……苏浙行动委员会别动队的英勇牺牲,党国铭记!蒋委员长和戴局长痛心疾首,更寄予厚望!今日,在此危难之际,秉承先烈遗志,正式成立‘忠义救国军’!何为忠义?忠党爱国,义薄云天!何为救国?驱逐倭寇,复兴中华!我等身处敌后,便是党国之眼,民族之剑!当以忠心义勇,救国救民为己任!……”
台下,黑压压地站着几百人。李振邦和他的同伴们就挤在人群的边缘。放眼望去,景象触目惊心:衣衫褴褛,沾满泥污,如同乞丐;装备五花八门,锈迹斑斑的汉阳造、膛线都快磨平的老套筒、打铁砂的土铳鸟枪,甚至还有不少人手里攥着大刀片和削尖的木棍梭镖。一张张脸孔在寒风中冻得发青,写满了茫然、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未来深不可测的忐忑。也有些人,比如罗七和他身边几个同样带着草莽气的汉子,眼神里则更多是一种麻木,一种纯粹为了找口饭吃、找个靠山的现实算计。
李振邦站在人群中,风吹得他破棉袄的领子呼啦啦作响。他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忠义救国军”旗帜,听着何行健慷慨激昂的训话,眼神空洞。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胸前破烂的口袋里,紧紧握住了一块冰冷坚硬的金属——那是他父亲在他考上圣约翰大学时送的银壳怀表。表壳上有一道深深的凹痕,是苏州河畔一块弹片留下的纪念。表针早已停止转动,凝固在某个绝望的时刻。
上海的血海深仇犹在眼前,第四支队两千多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硝烟中化为乌有的景象,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救国救民”……这四个字,此刻像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他曾经为这口号热血沸腾,如今却咀嚼出无尽的苦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
这支由残兵败将、江湖草莽、地痞溃兵仓促捏合起来的队伍,衣衫褴褛,形同乞丐,手中握着破烂的武器,眼神里充满了对生存的渴望和对未来的迷茫。它真能担得起这面旗帜上那沉甸甸的“忠义”二字吗?它将要走向何方?李振邦望着台下那些麻木或算计的脸,再抬头看看台上何行健那庄严肃穆、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神情,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如同太湖初春的水汽,悄然弥漫上他的心头。从血泊中爬出的“忠义救国军”,它的新生,裹挟着太多的死亡阴影和未知的暗流。
————
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