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片在舌尖化开的苦味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喉管蜿蜒而下。林见清盯着洗漱台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水珠顺着下颌滴落在拧开的药瓶盖上。氟西汀,20mg,每日一次。医生说过这需要两周才能起效,但他已经连续三天偷偷加到了两片——寒假才刚开始,他就感到那层"阳光"面具沉重得快要压碎颅骨。
手机在卧室里第七次震动。母亲的信息像定时打卡:【已到机构了吗?王老师说你上周期末物理89分,寒假必须把电磁学薄弱环节补上】。他机械地擦干手,把药瓶藏进书包夹层,指尖触到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的绒面封面,像摸到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启航"补习机构的大楼在晨雾中像座灰白的墓碑。林见清在门口调整呼吸,让嘴角提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推门瞬间,混杂着汗味、包子馅和劣质印刷品油墨的空气灌入鼻腔。走廊墙上的光荣榜贴满了他不认识的名字,玻璃橱窗反射出他完美到失真的笑容。
数学提高班的教室里,空调热风把三十多个学生的叹息烘焙成发酵的面团。林见清选了第四排靠过道的位置——足够显眼到能被老师注意,又不会显得刻意。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月光奏鸣曲》的节奏,三拍后突然僵住。这个暴露焦虑的小动作不该出现。
"同学,这有人吗?"戴眼镜的女生指着邻座。
"当然没有。"他站起身帮她拉开椅子,袖口遮住了腕上淡化的疤痕。
讲台上的老头正在写板书,粉笔灰簌簌落在呢子大衣肩头。林见清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但那些向量公式在视野里扭曲成蠕动的蛆。药效未至的抑郁期就像隔着毛玻璃看世界,所有的声音都像浸在水里。直到——
"操!"
一声炸雷般的咒骂劈开沉闷。后排的男生猛地踹了脚桌腿,金属撞击声惊飞了窗外停着的麻雀。林见清的颈后汗毛竖了起来,那个声音太熟悉了——陈屿,高一七班后排永远在转篮球的体育委员,此刻正像头困兽般揪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这位同学!"老师扶正眼镜。
"这题根本他妈无解!"陈屿举起练习册,纸页哗啦作响,"条件给少了!"
林见清看见他卫衣领口歪斜的线头,看见他右手虎口处结痂的擦伤,更看见周围同学脸上浮现的嫌恶。某种久违的冲动突然攥住他的心脏——在这个所有人都戴着麻木面具的牢笼里,只有陈屿活得像个人。
"需要帮忙吗?"他转身时碰倒了保温杯。
陈屿的瞳孔在看清他的瞬间收缩了一下。"林...见清?"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带着陌生的迟疑,仿佛在回忆某个模糊的标签:年级前十?班会主持人?那个永远在笑的优等生?
"辅助线应该加在这里。"林见清直接拿过他的笔。笔杆上还带着陈屿掌心的温度,让他想起被阳光晒暖的栏杆。当笔尖触到纸面时,他发现自己画得比平时用力,线条几乎要划破纸张。
陈屿突然凑近,洗发水的气息混着汗味扑面而来:"为什么选这个点?"他食指按在图上,指甲边缘有啃咬的痕迹。
太近了。近到林见清能数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近到能看清他鼻梁上晒脱的皮屑。某种危险的战栗顺着脊柱爬上来,他条件反射地后仰,却撞上后桌探过来的书包。
"空间向量的共面性。"他声音发紧,"先证明MN与AB、AD的线性关系..."
"说人话!"陈屿抓狂地捶了下大腿,又突然瞪大眼睛,"等等!所以MN其实是三角形ABD的中位线在空间里的延伸?"
这个瞬间,林见清感到某种电流穿过天灵盖。陈屿眼中迸发的光亮让他想起第一次解开黎曼猜想时的战栗——不是因为他理解了,而是因为对方居然能跟上他的思路。他鬼使神差地抓起草稿纸:"我们可以建个三维坐标系..."
"陈屿!林见清!"老师敲着黑板,"要讨论出去!"
走廊的穿堂风冻僵了林见清发热的耳尖。陈屿却像终于挣脱牢笼的狼犬,抓着练习册手舞足蹈:"所以只要把Z轴设成AD方向就行?我靠!这比老吴讲的清楚多了!"他突然攥住林见清的手腕,"你平时上课怎么都不说话?"
腕骨处的旧伤在隐隐作痛。林见清盯着那只比自己大一圈的手,掌纹里还沾着钢笔墨水。三年来第一次,有人用触碰而非笑容来确认他的存在。
"我..."
下课铃解救了他。陈屿已经旋风般冲回教室,又举着两罐可乐冲出来:"请你!冰的!"易拉罐上的水珠滴在林见清鞋面上,像某种微型爆破。
他们靠在消防栓旁喝饮料。陈屿说起上周篮球赛的绝杀球时,手肘不小心撞到林见清的肩膀。这个微不足道的触碰却让林见清呛住了——碳酸气泡灼烧着气管,像他体内突然苏醒的、陌生的刺痛感。
"明天还来?"陈屿用鞋尖碾着易拉罐拉环,"我请你吃关东煮,就校门口那家。"
林见清想起药盒里未服用的午间剂量,想起母亲制定的寒假作息表,更想起自己袖口下那些已经淡化的、平行的伤痕。所有拒绝的理由在舌尖凝结成冰,却在看到陈屿被夕阳镀上金边的发梢时融化成一声:"好。"
回家的地铁上,林见清发现自己在数站台广告牌里出现的蓝色——陈屿卫衣的颜色。这个发现让他咬碎了含着的薄荷糖。玻璃窗倒影中,自己的嘴角竟保持着自然上扬的弧度,不是那种精心计算过的"阳光"表情,而是某种陌生的、柔软的线条。
当晚的日记只有一行颤抖的字迹:
【第七日。他碰到我的手腕。氟西汀好像失效了。】
次日清晨
闹钟响起前林见清就醒了。他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胃部像被无形的手攥紧。药瓶在书包里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他犹豫片刻,只取出一片碾碎在早餐的燕麦粥里——今天需要保持绝对清醒。
补习班门口的小摊飘来关东煮的香气。陈屿正蹲在路边逗一只玳瑁猫,阳光把他睫毛的影子投在颧骨上,像两把小扇子。
"林老师!"他举起串鱼豆腐,"给你抢了最后一串。"
这个临时起意的绰号让林见清喉咙发紧。他接过竹签时,陈屿的指尖蹭过他的手背,留下辣椒粉的灼热触感。比这更烫的是胸腔里突然加速的心跳,他不得不假装被芥末呛到才能解释泛红的眼眶。
教室里,陈屿把两人的书包并排挂在课桌侧钩上。这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却让林见清感到某种危险的亲密——就像他们的关系突然从"同班同学"跳过了所有中间阶段,直接进入"分享关东煮"的领域。
"今天讲什么?"陈屿凑过来问,呼吸里有海苔的咸香。
"定积分应用。"林见清翻开笔记,发现自己昨天竟在页脚画了只打篮球的火柴人。
老师讲解例题时,陈屿在桌下偷偷玩手游。林见清本该感到厌恶,却忍不住用余光看他皱眉咬下唇的模样。当陈屿第三次死在同一个关卡时,他撕下张纸条:【通关要先拿到隐藏道具】。
陈屿瞪圆的眼睛让林见清想起受惊的鹿。他写回:【你怎么连这都知道???】三个问号力透纸背。
【观察力】林见清写完就后悔了。这个答案太像炫耀,太像那个他试图在今天摆脱的"完美林见清"。但陈屿已经咧着嘴把纸条折成纸飞机,趁老师转身时射向垃圾桶——正中红心。
午休时分,他们在消防通道分食一袋橘子。陈屿说起篮球队更衣室的趣事时,林见清发现自己笑出了声——真正的、带着气音的笑,震得胸腔发麻。当陈屿把橘子籽吐到三米外的垃圾桶时,他甚至想鼓掌。
"你其实挺有意思的。"陈屿突然说,"比班上那些书呆子强多了。"
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斜切进来,把陈屿的瞳孔照成琥珀色。林见清感到那句话像钥匙,咔哒一声旋开了他胸腔里的某个锁。但紧接着涌上的不是解脱,而是恐惧——如果陈屿知道锁后面藏着什么...
"下午还来吗?"陈屿用肩膀撞他,"物理补习班在402。"
"我报的是化学。"
"换课啊!"陈屿已经站起身拍打裤腿上的灰,"老周讲物理跟念经似的,没你我肯定睡着。"
林见清摸到书包里的药盒。氟西汀的说明书上写着"可能导致头晕嗜睡",但他此刻清醒得能背出元素周期表倒序。某种危险的、甜蜜的冲动推着他点头:"好。"
办公室里的换课手续比想象中顺利。当他在402教室门口看到陈屿挥手时,突然意识到这是十七年来第一次,他为某个人改变计划。这个认知让他膝盖发软,不得不扶着门框稳住身体。
物理老师是个谢顶的中年男人,讲话带着浓重口音。陈屿在第三排用草稿纸折青蛙,时不时戳林见清手臂问问题。他的触碰一次比一次自然,就像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十年而非两天。当林见清讲解洛伦兹力时,陈屿突然凑到他耳边:"你睫毛好长。"
温热的气流钻进耳道,林见清的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墨迹。所有物理定律在此刻失效,他听见血液在耳膜里轰鸣的声音。陈屿还在无知无觉地笑着,虎牙抵着下唇,完全不知道这句话在林见清体内引发了多少连锁反应。
放学时突然下雨。陈屿把外套顶在两人头顶狂奔向公交站,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滴到林见清锁骨上。在23路公交车摇晃的灯光里,林见清发现自己正凝视着陈屿后颈处被雨水打湿的绒毛,像观察某种新发现的星云。
"明天见?"陈屿在换乘站跳下车,半个身子淋在雨里还回头喊,"九点!别迟到啊林老师!"
林见清攥紧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外套。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成河,把霓虹灯光晕染成模糊的色块。他摸出药盒,把本该中午服用的那片氟西汀扔进了公交车上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