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的最后一科,物理。
铃声如同特赦令,尖锐地撕裂了教室紧绷的空气。几乎在同一瞬间,压抑许久的低气压被引爆,化作一片喧腾的声浪。书本被粗暴地合上,试卷揉作一团塞进书包,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混杂着解脱的欢呼、懊恼的抱怨和对寒假的憧憬。
“终于特么解放了!”后排一声粗犷的吼叫,是张浩,陈屿的铁杆球友之一。他像颗炮弹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书包随意地甩上肩膀,拉链大张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卷子。
“走走走!球场!憋死老子了!”另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刻响应,是李强,同样属于教室后排那个以陈屿为中心的、充满原始荷尔蒙的男生小团体。
风暴的中心,陈屿,正慢悠悠地收拾着笔袋。他脸上带着一种运动男孩特有的、混合着疲惫和亢奋的潮红,显然是考场上也惦记着球场。听到呼喊,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朝张浩和李强挥了挥拳头:“急个屁!等我!今天非得把三班那帮孙子打趴下!”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和一股子蛮劲儿,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他动作利落,三两下就把东西扫进那个看起来饱经沧桑的运动背包,拉链都没拉严实,抬脚就汇入了涌向门口的人流。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谈论着刚才考试里某个“变态”的电路图,更多是兴奋地规划着即将到来的“血战”细节,吵吵嚷嚷地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一阵带着汗水和青春躁动的风。
教室前方,靠近讲台的区域,氛围截然不同。
几个女生正围着林见清,叽叽喳喳如同归巢的雀鸟。
“见清!最后那道大题你辅助线怎么加的?我好像加错了!”扎着马尾的班长苏晴,眉头微蹙,语气带着点撒娇般的焦急。
“是啊是啊,那个磁场叠加区域我算出来好奇怪!”旁边的短发女生王璐也凑过来,一脸苦恼。
被围在中心的林见清,正不疾不徐地将一本物理笔记收进他那个干净整洁、印着简约星空图案的书包。听到问话,他抬起头,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堪称完美的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露出一排小白牙,眼睛弯成温柔的月牙,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那笑容像被精确测量过,带着一种温暖而不灼人的光亮。
“那道题啊,”他声音清朗,带着让人安心的笑意,目光在苏晴和王璐脸上温和地扫过,“陷阱就在那个隐藏的对称轴上。别急,你们看……”他顺手从刚合上的笔记本里抽出一张草稿纸,指尖干净修长,拿起笔,流畅地在纸上画出一个简洁的示意图,“从这儿,咔,拉一条线过去,瞬间柳暗花明!受力分析就清爽了,对吧?”他的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沙沙的轻响,解题思路清晰明了,配合着他温和耐心的语调,像一阵清风拂过焦躁。
“哇!原来是这样!”苏晴眼睛一亮,恍然大悟,脸上立刻阴转晴,“我就说嘛,总觉得哪里别扭!见清你太神了!”
“就是就是!学霸救命恩人!”王璐也跟着欢呼,之前的苦恼一扫而空。
林见清笑着摆摆手,笑容依旧灿烂无瑕:“别这么说,运气好蒙对了而已。寒假有什么计划?苏晴,听说你要去海南?”他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语气轻松,仿佛刚才解开的不是一道难题,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结。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苏晴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兴趣和关注。
苏晴立刻被新话题吸引,兴奋地分享起阳光沙滩的憧憬。王璐也加入进来,讨论着寒假档的电影。林见清恰到好处地点头、微笑、接话,偶尔抛出一个精准又无伤大雅的梗,引得女孩们咯咯直笑。他是这片小天地里当之无愧的光源,温暖、明亮、令人如沐春风,轻松掌控着谈话的节奏和氛围。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笑,每一次回应,都像经过精心编排的舞步,流畅而自然,将周围的人都笼罩在他营造的舒适圈里。
他的笑容焊在脸上,如同第二层皮肤。
然而,在这层完美无瑕的“阳光”表皮之下,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只有林见清自己知道,维持这看似轻松随意的谈笑风生,需要耗费多少心力。调动面部肌肉群保持那个完美的弧度,控制声线维持清朗温和的语调,精准捕捉每个人的情绪点并给出最熨帖的回应,同时还要不着痕迹地引导话题避开可能触及他内心雷区的方向……这一切,都在他看似放松的姿态下,高速而精密地运转着。就像一台超负荷的精密仪器,外表光鲜,内核的齿轮却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正从骨髓深处缓慢地、持续地渗出,蔓延至四肢百骸。考完试的短暂轻松感早已被这巨大的消耗所取代。他渴望安静,渴望独处,渴望卸下这沉重的面具,哪怕只有一分钟。
就在苏晴兴奋地描述着海南海鲜时,林见清眼角的余光,像精密的雷达,习惯性地扫过教室后方那片刚刚被陈屿等人制造过喧嚣的区域。
空荡的桌椅,残留着一丝躁动的余温。
陈屿。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浮现,像一个简单的标签。高一七班,座位靠窗最后一排,校篮球队替补前锋,据说三分球投得挺准,在男生堆里人缘极好,嗓门大,笑起来没心没肺。同班一个学期,交集?零。唯一的对话可能是开学发新书时,作为临时小组长的林见清递给他一摞书时,对方含糊的一句“谢了”,或者某次值日拖地,他客气的一句“麻烦让让”。他们是同一间教室里的两个世界——他是讲台附近明亮活跃的“小太阳”,陈屿则是后排球场与汗水、喧闹交织的“活力风暴源”。陈屿的世界充满了篮球撞击地板的砰砰声、队友的粗口笑骂、运动饮料的味道,简单、直接、充满野性的生命力。而林见清的世界,需要的是秩序、控制、完美的表象和精密的计算。
林见清的嘴角弧度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因为王璐一个恰好的笑话而加深了些许,配合着发出几声清朗的笑声。然而,心底深处,那片无论多灿烂的笑容也无法真正照亮的角落,只是漠然地记录着:哦,陈屿。像隔着博物馆厚厚的防弹玻璃,观看一幅描绘着原始部落狂欢的油画。色彩鲜艳,动态十足,却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冰冷,且……与他无关。一丝情绪也无。
“好啦,假期愉快!我得先撤了,我妈催了!”林见清适时地结束了话题,笑容灿烂地对苏晴和王璐挥挥手,语气轻快。他背起那个整洁的书包,动作利落。
“假期愉快见清!”
“开学见哦!学霸!”
在女生们带着笑意的告别声中,林见清步履轻快地走出教室。走廊里依旧人声鼎沸,他熟练地穿行其中,脸上那副完美的“阳光”面具依然在线,偶尔和相熟的同学点头、微笑、简短寒暄。每一个笑容都精准投放,每一次点头都恰到好处,维持着他“人缘极佳的林见清”的人设,直到他走出教学楼的大门。
冬日下午三四点的阳光,惨白而稀薄,毫无暖意。一阵凛冽的寒风猛地灌进衣领,林见清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就在踏出教学楼阴影的瞬间,他脸上那如同焊上去的、灿烂的笑容,如同断电的霓虹灯,“唰”地一下,消失了。
没有任何过渡。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瞬间抽走了他所有的表情。嘴角的弧度平直,眼里的光芒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那张清秀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苍白的平静,与刚才教室里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卸下重负后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拉高了羽绒服的拉链,将半张脸埋进柔软的衣领里,隔绝了寒风,也隔绝了外界。双手插在兜里,肩膀微微垮下,步履不再轻快,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拖沓感,汇入放学的人流,却又仿佛游离于人群之外。
没有人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在喧嚣的放学洪流中,他只是又一个背着书包、低头赶路的普通学生。
回到家,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声响。
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家里很安静,父母都还没下班。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瞬间包裹了他。
林见清没有开灯。他机械地换了拖鞋,书包被随手扔在玄关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走向客厅,也没有去厨房倒水,而是径直穿过昏暗的客厅,走向自己位于最里侧的房间。
打开房门,熟悉的、混合着淡淡书墨气和未散尽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有些刻板。书桌上的书本按照大小排列得一丝不苟,笔筒里的文具朝向一致,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他反手锁上门。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仪式完成的信号。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那根名为“表演”的弦,终于彻底断裂。林见清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缓缓下滑,最终跌坐在木地板上。他曲起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没有哭泣,没有叹息。只有一片死寂。
疲惫感如同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维持了一整天的“阳光”面具,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大脑一片空白,又像是塞满了冰冷的棉絮,沉重而麻木。考完试的解脱感?不存在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只被遗弃在角落的、电量耗尽的玩偶。窗外的天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房间内彻底陷入昏暗。只有他手腕上,那块冰冷的电子表,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规律跳动的幽绿光芒,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小时。林见清才像被冻僵的人偶突然通了电,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片被压出的、不自然的红印和深重的、挥之不去的疲惫阴影。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焦点。
他扶着门板,有些踉跄地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没有开灯。黑暗中,他熟练地拉开左手边的抽屉。里面没有书本,只静静地躺着一个白色的、印着医院标识的药瓶,和一个掌心大小的、深蓝色绒面笔记本。
他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先是抚过那冰冷的药瓶塑料外壳,指尖在上面停留了几秒。然后,才缓缓移向旁边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
他没有拿出药瓶,也没有翻开笔记本。
他只是站在那里,在浓稠的黑暗里,像一个沉默的剪影。目光落在抽屉里这两样东西上,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疲惫,有挣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窗外,最后一丝惨白的日光,也终于被城市的暮色彻底吞没。
无光的暖阳,熄灭了。
房间里,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