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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画中天人

墨魄引

惊雷滚过瑶津亭的琉璃瓦顶,余威震得梁间尘埃簌簌而落。亭内死寂,唯有窗外瓢泼暴雨砸落池面的轰鸣,如同千军万马奔腾不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冷气息,混合着尚未散尽的墨香、沉水香的余烬,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纱幕后那静坐身影的冰冷。

赵佶的命令,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悬在凝固的空气中——“云漪,撤去纱幕。”

沈墨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击都牵扯着腰间玉佩残留的刺骨冰寒。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住那几重仅存的、飘摇如鬼魅的薄纱。那纱幕之后,云漪的身影依旧端坐,纹丝不动,仿佛一尊隔绝了时空的玉雕。方才雷光映照下那一瞬的僵硬,此刻已了无痕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艰难爬行。雨声是唯一的背景。

就在沈墨以为那静默会永远持续下去时,纱幕之后,终于有了动静。

一只素白的手,缓缓抬起。动作从容依旧,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感。那手伸向垂挂的纱幕边缘,指尖触碰到轻薄的素纱。

指尖微动。没有声音,但那动作本身,仿佛带着一种撕裂某种无形屏障的力量。

第一重纱,无声滑落,委顿于青砖地面,如同一片失去生机的云朵。

第二重纱,随之飘坠。

第三重……

当最后一重轻薄的纱幕,如同断翅的蝶翼,缓缓垂落在地,瑶津亭内最后一点朦胧的隔绝,彻底消失。

水磨青砖的地面光洁如镜,清晰地倒映着窗外惨白的天光,也倒映着亭内的一切。青玉雕莲瓣的琴几后,那静坐的身影,终于毫无保留地、完整地显露在帝王灼热的目光之下。

沈墨的呼吸,在那一刹彻底停滞。

赵佶脸上的痴迷与狂热也瞬间凝固,化为一种极致的惊愕,随即被更深更浓的、混合着困惑与震动的探究所取代。

云漪端坐琴几之后,素衣如雪,宽大的衣袖垂落,遮住了手腕。她微微垂着眼睑,长睫如同栖息在寒玉上的蝶翼,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淡淡的阴影。她的容颜,远非画中那般被氤氲水汽笼罩的朦胧神秘,而是清晰地、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完美,展露出来。

那是一种超越了凡俗审美极限的、非人间的美。

眉如远山含黛,却无一丝媚态,只有亘古的冷寂。鼻梁挺秀如削玉,线条干净利落得不带丝毫烟火气。唇色极淡,如同初春将融未融的薄雪,抿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整张脸的轮廓,精致得如同造物主最完美的冰雕,每一根线条都恰到好处,却又冰冷坚硬得不近人情。她的肌肤并非寻常女子的莹润,而是一种玉石般的、内敛着冷光的苍白,仿佛终年不见天日,又仿佛沉淀了万载的寒霜。

然而,最慑人心魄的,依旧是那双眼睛。

在沈墨的画中,那是两点针尖般的空白,流转着冰冷的幽光。而此刻,真实的眼眸抬起,迎向了帝王审视的目光。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瞳仁的颜色极深,如同吞噬一切光线的墨玉深渊。虹膜却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透明的浅灰,边缘泛着极淡的冰蓝色泽,如同极地寒冰深处凝结的玄光。这双眼睛,没有画中那种刻意营造的“流转”妖异,却比那更令人心悸!它们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宇宙尽头的虚空,清晰地倒映着近在咫尺的帝王身影,倒映着亭内的灯火,甚至倒映着窗外划过天际的惨白电光,却偏偏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情绪——没有畏惧,没有恭顺,没有好奇,甚至连一丝被审视的波动都欠奉。只有一种纯粹的、神祇俯瞰蝼蚁般的、冰冷到极致的漠然。

这漠然的目光,如同一盆来自九幽的冰水,兜头浇在赵佶燃烧的痴迷之上!

赵佶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方才面对画作时的狂热亢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落差感和一种被冒犯的寒意。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被那目光中蕴含的非人气息所慑。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不适!他看惯了后宫佳丽或娇媚、或温婉、或敬畏的眼神,却从未见过如此……空无一物的目光!这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一尊被赋予了绝世容颜的玉像!

“你……”赵佶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抬起头来。”帝王威仪让他强行压下心头那股怪异的不适,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命令口吻。

云漪依言,缓缓抬起下颌。动作流畅,却毫无生气,如同提线木偶完成预设的动作。那双深渊般的眼眸,依旧平静地、漠然地直视着帝王,毫无避闪,也毫无情绪。

这直视,比任何回避都更具挑衅性!

赵佶心头那股被冒犯的感觉更加强烈。他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寸寸扫过云漪的脸庞,试图从那完美无瑕的冰冷中,找出哪怕一丝属于“人”的瑕疵或情绪波动。然而,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这张脸,这双眼,完美得令人窒息,也冰冷得令人心头发毛。

“果然……非人!”赵佶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欺骗的愠怒和一种面对未知的忌惮。他再次看向画案上那幅《云漪清影图》。画中的女子,虽然同样清冷孤绝,却因水墨的氤氲和那流转的“神光”,带上了一种令人心驰神往的、近乎“仙气”的灵韵。而眼前这个真实的“云漪”,却只有纯粹的、令人不安的冰冷!画中捕捉的,似乎并非眼前这个人的形貌,而是某种……更深邃、更飘渺、更接近其神魂本质的东西?这想法让赵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隐隐的失控感。

“沈墨!”赵佶猛地转头,目光如炬,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死死钉在沈墨身上,“你画的,到底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指着画,又指向纱幕后那完美冰冷的玉像,声音陡然拔高,“为何画中之‘神’,远胜眼前之‘人’?!”

这质问如同惊雷,在沈墨耳边炸响。他张了张嘴,喉头却如同被冰冷的铁钳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如何解释?解释自己捕捉的并非皮相,而是透过纱幕感知到的那万古孤寂的神魂?解释那画中眼眸因灯焰异变而生的诡异流转?这每一句,都是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妖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与帝王的雷霆之怒即将爆发之际——

“陛下!”一个尖细焦急的声音在亭外响起,是赵佶身边最得力的贴身内侍,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不好了!太后……太后娘娘凤体突然抱恙,心口绞痛,昏厥过去了!太医……太医请您速速移驾慈宁宫!”

赵佶脸上的怒色瞬间被惊愕和一丝慌乱取代!太后的病情是他心头最重之事。他猛地转头看向亭外,又迅速扫了一眼画案上那幅依旧散发着冰冷灵韵的《云漪清影图》,以及纱幕后那个漠然注视着他的“非人”女子,眼中神色变幻不定。最终,孝道与对太后的担忧压倒了一切。

“摆驾慈宁宫!”赵佶几乎是吼出来的,再不看沈墨和云漪一眼,猛地一甩明黄斗篷的袍袖,带着一股狂风,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残破的瑶津亭。大批内侍和侍卫慌忙簇拥而上,脚步声、呼喊声、雨声瞬间远去。

亭内,再次只剩下沈墨和云漪。还有那幅诡异的画。

沉重的压力骤然消失,沈墨只觉得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踉跄一步扶住了冰冷的亭柱。冷汗早已浸透里衣,紧贴在肌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大口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琴几之后。

云漪依旧端坐着,姿势没有丝毫改变。那双深渊般的眼眸,在赵佶离去后,极其缓慢地、平静地转向了沈墨。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但沈墨却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冰冷的漠然,似乎……淡去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幽深的、难以解读的复杂。仿佛一口沉寂万年的古井,终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微不可察的涟漪。那涟漪深处,似乎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如同寒冰深处裂开缝隙般的……疲惫?

沈墨的心,被这无声的目光狠狠揪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移动,越过那素白如雪的衣袂,落在那只轻轻按在琴弦上的手。

宽大的衣袖自然垂落,遮住了手腕。然而,就在方才赵佶强令撤帘、她抬手掀开最后一重纱幕的瞬间,沈墨眼角的余光,曾极其短暂地捕捉到——

在那素白衣袖滑落的刹那,一截皓腕再次惊鸿一现!

腕骨纤细,肌肤胜雪,完美得不似凡物。

但就在那完美无瑕的肌肤之上,缠绕着一圈细细的、颜色深沉的链子!非金非玉,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冰冷内敛、如同深海玄铁般的幽光!那链子紧紧贴合着肌肤,几乎勒入皮肉,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禁锢感!

更让沈墨头皮发麻的是,在那冰冷链圈之下,雪白的肌肤上,几道极其细微的、淡粉色的旧伤痕,如同被最锋利的冰棱反复切割留下的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锁链!伤痕!

这绝非寻常宫娥!这完美冰冷的皮囊之下,究竟禁锢着怎样的存在?又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墨的目光,带着巨大的震惊和难以抑制的探究,死死钉在那被衣袖重新遮盖的手腕位置,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素纱,看清那冰冷链圈和旧伤痕的真相。

而云漪,那双深渊般的眼眸,依旧平静地、无声地注视着他。亭外,暴雨如注,冲刷着这深宫禁苑的琉璃瓦,也冲刷着这瑶津亭内无声对峙的两人之间,那越来越深、越来越冷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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