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那场突袭医院的“讨说法”行动,最终以黄超诚恳的道歉和外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喜爱告终,却给贺星昀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每次想起自己穿着睡衣拖鞋、顶着鸡窝头在黄超诊室门口石化的样子,他都恨不得时光倒流。那本该死的病历本,被他用塑料袋层层包裹,塞进了储物间最深、最暗的角落,决心让它永不见天日。
为了驱散这份持续笼罩的社死阴云,也为了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贺星昀约了大学时关系不错的老同学陈默出来小聚。陈默如今在一家知名律所,两人选了市中心一家氛围轻松、音乐不吵的清吧“时光缝隙”。
贺星昀到得稍早,找了个靠窗的卡座。刚点了一杯威士忌酸,目光随意扫过略显昏暗的酒吧内部,一个独自坐在吧台高脚椅上的身影,瞬间攫住了他的视线。
米白色的羊绒开衫,柔顺的长发随意披散着,侧脸线条在吧台顶灯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即使没有那副标志性的无框眼镜,贺星昀也一眼就认了出来——黄超!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独自一人?
贺星昀心中警铃大作!外婆事件刚过去没几天,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她!他下意识地想缩回卡座,假装没看见。然而,就在他准备收回视线时,他注意到黄超面前的吧台上,已经放着一个空掉的马天尼杯,而她正示意酒保再上一杯。
她在喝酒?而且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这和他印象中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生活规律堪比精密仪器的黄主任,简直判若两人。
好奇心压过了逃避的冲动。贺星昀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端着酒杯,起身走了过去。他刻意放轻脚步,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
“黄医生?”他试探性地开口,声音不大,确保不会惊吓到她。
黄超闻声转过头。当看清是贺星昀时,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是……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酒精柔化了的、带着倦怠的迷离。她的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眼神也有些失焦,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贺……星昀?”她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和慵懒,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真巧啊……”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目光又重新落回刚被酒保推过来的那杯新的马天尼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是挺巧。”贺星昀看着她这副明显借酒消愁的样子,心中的诧异更甚。他斟酌着措辞,“黄医生……一个人?心情不好?”
黄超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微微蹙了下眉。放下酒杯,她侧过头,目光有些飘忽地落在贺星昀脸上,带着一种平时绝不会有的、近乎直白的审视和……倾诉欲。
“贺星昀,”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被酒精浸泡过的疲惫,“你说……人是不是都得……削尖了脑袋往上爬?”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让贺星昀一愣。“往上爬?你是说……升职?”
黄超自嘲地笑了笑,又抿了一口酒:“副院长……位置空出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院里……几个派系……明争暗斗……烦死了!”
贺星昀瞬间明白了。原来是为了升职的事。他没想到,像黄超这样技术过硬、冷静自持的人,也会被这种职场倾轧困扰,甚至需要靠酒精来麻痹自己。
“凭你的能力和资历,应该很有希望吧?”贺星昀试探着问。他记得外婆说过她是主任医师,还是重点科室的。
“希望?”黄超嗤笑一声,眼神有些迷离,又带着一丝不甘,“能力?资历?有时候……抵不过人家会钻营,会站队!” 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愤懑和无奈,“我……就想安安静静做手术,看病,搞研究……为什么非要卷进这些破事里?评职称要搞关系,争项目要搞关系,现在连升个职……都得看谁后台硬、谁更会‘做人’?” 她又灌了一口酒,酒意更浓,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委屈,“我讨厌这些……烦透了!”
看着眼前这个卸下了所有冷硬外壳,流露出脆弱、迷茫和愤懑的黄超,贺星昀心头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不再是诊室里高高在上的医生,也不是工地上冷静挑剔的业主,更不是微信里那个被他调侃会脸红的对象。这是一个真实的、被现实困扰的、也会借酒消愁的黄超。
“黄超,”贺星昀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语气也放得异常平和,带着一种朋友般的开导意味,“既然你讨厌,那就别勉强自己硬去迎合那些规则。做你自己就好。”
黄超醉眼朦胧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明白。
“你看,”贺星昀耐心地解释,声音在舒缓的音乐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你是医生,治病救人才是你的立身之本,是你的核心价值。那些行政职务,能争取当然好,但争取不到,不代表你的价值就降低了。副院长只有一个,但像你这样技术顶尖、能解决疑难杂症的专家,整个医院能有几个?患者认的是你黄超的技术和口碑,不是那个副院长的头衔。”
他顿了顿,看着黄超若有所思(或者说醉意朦胧)的表情,继续说道:“与其把精力耗在你不擅长也不喜欢的钻营上,不如继续打磨你的手术刀,做几台漂亮的手术,发几篇有分量的论文。实力够硬,位置自然会来找你。就算这次不行,下次呢?厚积薄发,总比急功近利强。做好你自己该做的,问心无愧就好。其他的,交给时间。”
贺星昀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一股清泉,缓缓流入黄超被酒精和烦恼搅得一团乱麻的思绪里。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里的迷离似乎褪去了一些,多了一丝思考和……茫然。
“做好……自己该做的?”她喃喃地重复着,似乎在消化这句话。
“对。”贺星昀肯定地点头,“你是黄超,是那个能让病人放心把命交给你的黄医生,这就够了。其他的,都是锦上添花,有最好,没有,也不影响你是个好医生。”
黄超沉默了。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摇晃的液体,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虽然醉意未消,但眼神似乎清明了一些。她看着贺星昀,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却带着一丝释然和……感激的笑容。
“贺星昀,”她轻声说,带着酒后的沙哑,“没想到……你除了设计房子……还挺会……安慰人的。”
贺星昀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刚想说什么,就见黄超的身体晃了晃,手肘差点撑不住吧台。酒劲彻底上来了!
“小心!”贺星昀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
黄超靠着他手臂的支撑才勉强坐稳,眼神已经完全涣散了,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什么“论文数据”、“下周门诊”之类的话,显然是醉得不轻。
贺星昀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时间,陈默还没到,估计是堵路上了。他果断拿出手机给陈默发了条信息说明情况,然后看向身边这个平时冷若冰霜、此刻却醉得软绵绵的女医生。
“黄超?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他凑近她耳边,提高声音问道。
黄超迷迷糊糊地报了个地址,是离医院不远的一个中档小区,并不是新装修的云栖苑。贺星昀记下地址,结了两人(主要是黄超)的酒钱,小心地搀扶起她。
黄超的酒品不算差,没有大吵大闹,只是脚步虚浮,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贺星昀身上,头几乎要埋进他肩窝,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拂过他的脖颈。贺星昀身体瞬间僵硬,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只能强作镇定,半扶半抱着她,艰难地走到路边打车。
一路无话。黄超在后座闭着眼,似乎睡着了。贺星昀看着她安静又毫无防备的睡颜,心中五味杂陈。
到了黄超家楼下,贺星昀从她包里摸出钥匙(过程有点尴尬),扶着她上了楼。打开门,是一个装修风格简约、干净整洁但没什么烟火气的两居室,一看就是独居状态。他小心翼翼地把黄超扶到主卧床上躺好,替她脱掉鞋子,盖好薄被。
看着她因醉酒而微微蹙起的眉头,贺星昀想了想,转身去了厨房。冰箱里东西不多,但很幸运地找到了一罐蜂蜜。他烧了点热水,调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回到卧室,他轻轻拍了拍黄超的胳膊:“黄超?起来喝点蜂蜜水,解酒的。”
黄超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勉强被贺星昀扶着坐起来一点,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大半杯温热的蜂蜜水。喝完,她似乎舒服了一些,眉头舒展了些,又沉沉睡去。
贺星昀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看着再次陷入沉睡的黄超。灯光下,她的睡颜安静,褪去了所有的防备和冷硬,像个疲惫的孩子。他静静地看了几秒,然后从书桌上找到便签纸和笔,写下一行字:
> “蜂蜜水在床头。好好休息。贺星昀。”
他把便签纸压在蜂蜜水杯下,环顾了一下这间整洁却略显清冷的屋子,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夜风微凉。走出小区,贺星昀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今晚的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那个在诊室里给他“定罪”的女医生,在酒吧里向他倾诉升职烦恼,最后还被他送回了家……他甩甩头,试图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和肩膀上仿佛还残留的、属于她的温度和重量。
**第二天中午。**
贺星昀正在公司对着电脑修改图纸,手机屏幕亮起,微信提示音。
发信人:**H.Chao**。
贺星昀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点开对话框。
信息很简单,只有两个字:
> “谢谢。”
没有表情,没有客套,依旧是黄超式的简洁。但贺星昀却仿佛透过这两个字,看到了她醒来后看到床头那杯蜂蜜水和便签时的神情。
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几秒,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也只是回复了一个同样简洁的:
> “不客气。”
放下手机,他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明媚的阳光上。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却带着温度的弧度。
那杯深夜的蜂蜜水,那张简单的便签,还有此刻屏幕上这声“谢谢”,仿佛在他们之间那道曾被病历、误会、尴尬和调侃填满的鸿沟上,悄然搭起了一座微小的、却异常坚固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