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一个难得的晴日。天虽寒，但阳光慷慨地洒落，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皇后在御花园靠近太液池边的“澄瑞亭”设了小小的家宴，说是赏梅，实则是为即将到来的太后寿辰预热，也让新入宫的妃嫔们熟悉宫规。
安陵容本不想去。她深知这种场合，对她这样位份低微又刻意避宠的人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但皇后懿旨，避无可避。她只能换上那身俗艳的、内务府送来的桃红色棉袍，笨拙地梳了个最简单的发髻，簪上一朵同样俗气的绒花，将自己打扮得更加不伦不类，随着引路的宫女，低着头，缩着肩膀，像一抹不情愿的暗影，挪到了澄瑞亭附近。
亭子周围果然热闹。几株老梅开得正盛，点点红萼缀在虬枝上，暗香浮动。皇后端坐亭中主位，穿着明黄色凤穿牡丹常服，笑容温煦，正与下首几位妃嫔闲话。穿着华贵、眉目如画的新晋贵人沈眉庄，还有……那个无论站在哪里都如同明珠生辉的身影——甄嬛。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缩。她飞快地垂下眼，将自己藏在一丛半枯的迎春花藤后面，只求无人注意。亭中欢声笑语，丝竹隐约，一切都显得平和而虚假。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叮当的脆响由远及近，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张扬气势，打破了亭前的和谐。
“哟，今儿可真热闹！皇后娘娘设宴赏梅，怎么也不派人知会臣妾一声？莫不是嫌臣妾粗鄙，扰了娘娘雅兴？”声音娇媚入骨，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锋芒。
华妃！
安陵容的血液瞬间冻结！她死死地低下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来了，终究还是躲不过！她透过稀疏的花藤缝隙，看到一抹极其耀眼的玫瑰紫。华妃盛装而来，云鬓高耸，簪着赤金点翠步摇，身披华贵的紫貂斗篷，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如同骄傲的孔雀，径直走向澄瑞亭。她脸上带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扫过亭中众人，最后，若有似无地掠过了安陵容藏身的方向。
皇后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声音也听不出半分波澜：“妹妹说笑了。不过是见今日天好，随意坐坐。妹妹来得正好，这梅花开得倒应景。”
华妃轻笑一声，自顾自地在皇后下首最尊贵的位置坐下，目光流转，毫不掩饰地落在亭外太液池边、正与沈眉庄低声说话的甄嬛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挑剔，以及一种被冒犯领地的、浓烈的敌意。
“这位便是新封的莞常在吧？果然好模样。”华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刻意的慵懒，“听说……很得圣心？”
亭中的气氛瞬间凝滞。甄嬛转过身，对着华妃的方向，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越：“臣妾甄嬛，参见华妃娘娘。娘娘谬赞。”
华妃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谬赞？本宫从不谬赞。”她放下茶盏，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甄嬛清丽的脸上舔过，“只是这宫里啊，花无百日红。新人笑，旧人哭的戏码，本宫看得多了。常在妹妹，你说是不是？”
这赤裸裸的挑衅和威胁，让周围的空气都绷紧了。皇后微微蹙眉，正要开口打圆场。沈眉庄脸上也现出忧色。
甄嬛却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微微垂首：“娘娘教诲的是。臣妾年轻，入宫日浅，还需娘娘多加提点。”姿态放得极低，但那份骨子里的清傲，却让华妃眼中的戾气更盛。
“提点？”华妃嗤笑一声，忽然站起身，那身玫瑰紫的宫装如同一团燃烧的、带着毒性的火焰，“本宫倒觉得，常在妹妹灵秀得很，想来不用人提点。不如……陪本宫去池边走走，看看那残荷？本宫最喜那萧索的景致，别有一番风味。”她说着，竟直接步下亭阶，朝着甄嬛和沈眉庄所在的池边走去。
安陵容的心跳骤然失序！前世那些模糊却血腥的碎片猛地撞击着她的脑海——冰冷的池水，绝望的挣扎，华妃那张在寒风中笑得扭曲艳丽的脸！太液池！结冰的边缘！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的冲动！
不行！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不能动！绝不能暴露自己！甄嬛……甄嬛前世救过她，可那又如何？那是前世！今生她们素不相识！她若出头，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重蹈覆辙！她只能像前世那些冷眼旁观的人一样……
就在安陵容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的瞬间，华妃已经走到了甄嬛和沈眉庄近前。
“常在妹妹，瞧什么呢？看得这般入神？”华妃的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人已贴近甄嬛身侧，目光却投向池面。
甄嬛微微侧身，保持着恭敬的距离：“回娘娘，在看池中冰面下的游鱼，倒也有趣。”
“哦？鱼儿？”华妃掩唇轻笑，眼中却毫无笑意，只有冰冷的恶意，“本宫也瞧瞧。”她说着，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极其“自然”地向前扑去，一只手却“慌乱”地、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推向甄嬛的后腰！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甄嬛毫无防备，身体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一推，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地朝着太液池那尚未完全冻结实的边缘扑去！
“嬛儿！”沈眉庄魂飞魄散，失声尖叫，伸手去拉，却只抓到了甄嬛飘起的衣袂一角！
噗通！
刺骨的水花高高溅起！甄嬛的身影瞬间被冰冷的池水吞没！沉重的冬装吸饱了水，像铅块一样拖着她下沉！水面只留下几个绝望的气泡和剧烈挣扎搅起的涟漪！
“救命！快来人啊！莞常在落水了！”沈眉庄凄厉的哭喊划破了死寂！
亭子里瞬间乱作一团！皇后猛地站起，脸色煞白：“快！快救人！”宫女太监们惊慌失措地涌向池边，却都畏畏缩缩，看着那冒着寒气的冰水，无人敢立刻跳下去。
华妃“惊魂未定”地被颂芝搀扶着站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和无辜：“天啊！常在妹妹怎么……怎么如此不小心！本宫……本宫只是想看看鱼儿……”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目光却死死盯着那翻涌挣扎的水面，眼底深处，是毒蛇般冰冷的快意和期待。
冰冷刺骨的池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刺穿了甄嬛厚重的冬衣，狠狠扎进她的皮肤、血肉，直透骨髓！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冰冷的液体疯狂地涌入鼻腔、口腔，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和腥咸。沉重的锦缎和棉絮吸饱了水，变成千斤重的枷锁，死死拖拽着她向幽暗冰冷的池底沉去。
“救……”破碎的呼救被灌入的池水堵死在喉咙里，只剩下徒劳的、带着血沫的咕噜声。她奋力挣扎着，四肢却像被冻僵的木头，每一次挥动都无比艰难。视线被浑浊冰冷的池水模糊，只能看到上方晃动扭曲的光影，还有冰层下嶙峋的枯荷残梗，如同地狱伸出的鬼爪。
绝望如同这池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要将她彻底吞噬。
“嬛儿！嬛儿！”沈眉庄凄厉的哭喊声，隔着水面，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岸边人影幢幢，一片混乱的惊呼和脚步声，却无人敢跳入这冰寒彻骨的深渊。
安陵容藏在枯藤之后，浑身僵硬得像一块冰雕。甄嬛在水中挣扎的绝望身影，与前世冷宫角落里那个蜷缩在破絮中、咳着血、等待死亡的自己，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那冰冷的窒息感，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如此熟悉，如此……锥心刺骨！
前世，是甄嬛伸出了手。在她被所有人遗忘、唾弃，在冷宫里奄奄一息时，是甄嬛派人送来了救命的药和炭火。那点微末的暖意，在无尽的黑暗和寒冷中，曾是她唯一抓住的光亮。虽然那光亮最终也被更深的黑暗所吞噬，虽然她们最终走向了决裂的深渊……
可那点恩情，那点光亮，是真实存在过的！
“不……不能……”安陵容的牙齿咯咯作响，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理智在疯狂尖叫：别去！那是华妃！是陷阱！跳下去你会死的！暴露了你会生不如死！可胸腔里那颗早已被仇恨和恐惧冻结的心，此刻却被另一种更原始、更灼热的东西狠狠撞击着——是前世的恩，是今生的愧，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被推向死亡的巨大冲击！
就在甄嬛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微弱，身体沉向更深的黑暗时，就在岸边那些太监宫女还在推搡着、犹豫着谁该下水时……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