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盛溪,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我有一个养兄,他是个胆小鬼。
我妈是个很美的女人,这类女人有个通病,恋爱脑。她和一位花心公子哥在一起了,没过多久,有了我。
那个男人听到我妈有了孩子之后,就和她断了来往,因为这个,我妈恨透了我。
她仅存的一丝母爱把我生了下来,但她没想到的是,我随了那个男人一样的,琥珀色的眼睛,于是她将对那个男人的恨一并报复在我身上,产后抑郁让她癫狂又虚弱,她随时都会疯掉,在某一天的早上,她抱着一岁的我,跳进河里。
她死了,我没死。
这些都是乞丐街的大人们告诉我的,他们说,一个男孩救了我,后来,他成了我的养兄,我们俩相依为命,我叫他说“哥”。
他没有名字,我也没有名字。
从我有记忆起,我唯一的亲人就是我哥,他一手把我养大,孤儿养孤儿,吃了很多苦。
五岁的时候,我哥不见了,大人们说我哥死了,我不明白“死”是什么意思,我学着自己乞讨养活我自己,偶尔吃一顿大人们的百家饭,心里想着,哪天我哥回来看到我这个样子,没了他依旧好好的,应该会很开心吧?
六岁那年,我哥回来了,他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不过眼睛变成了琥珀色。
他一页一页翻字典给我取了个名字,盛溪。
盛开的盛,溪水的溪。
我们小溪将来长大肯定又聪明又漂亮,他合上字典,弯了弯眼睛,笑着说。
那时的我把从路边好不容易捡到的馒头擦了擦,掰下一大半扔给他,朝这人翻了个白眼,有病,不饿死就不错了,还考虑什么将来?
七岁,我哥让我每天在书店看书自学,他自己出去挣钱,勉强能养活两个人。
那一年,我哥很严肃郑重地告诉我,除了自己,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的任何话。
我不明白,除了我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那哥呢?我抬头问他,哥,我可以永远相信你吗?
我哥沉默了很长时间,说,可以。
我哥真好,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哥哥。
十岁的时候,我哥让我上学了,我读书自学得好,悟性很不错,完全跟得上同龄人,我哥直接把我安排到四年级,为了报答,我每学期都会豪横地往他身上拍厚厚一沓奖状,再用做小卖买得的钱买一大束花捧给他。
这是我哥应得的。
我总觉得我像一根荆棘,不知节制地凑到我哥旁边,掠夺去本该属于他的光鲜亮丽,总有一天会把他榨干,在他的残骸上疯长,却连一朵像样的花都开不出来,最后倒在他身上,和他别无两样——可他傻得要死,偏偏不撞南墙不回头,一个劲地把我往上捧,然后用自己筑成一座高台,不让我有丝毫掉下来的可能。
哥,可是我开不了花。
不开花就不开花呗,我哥顿了顿,他弯着眼睛看我,把我把抱到怀里,说,长成荆棘就很好啊,至少别人碰不得我们小溪,是不是?
哥,我趴在他肩头闷闷地问他,为什么是我不是你呢?这话听着无厘头,但我哥一定听懂了。
他没回答,只是拍拍我的背,睡吧,他低声说,睡吧,隐约中我听到他很认真地呢啼,都一样的。
怎么可能一样呢?我抬头看到他安静的琥珀色的眼睛,心里泛着细细密密的疼,却被我哥捂住眼,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里去。
晚安,哥。
初二,十四岁,我已经长开一点了,个子窜到一米六多,皮肤白净,成绩好,性格合群,加上琥珀色的眼睛和泪痣,晃起来得温柔,很阳光。
我哥把我养得太好了。
我拒绝过最多的男生叫何智轩,是个富二代。
我讨厌那群不把人当人看的公子哥,傲慢,白大,我知道他追我只是因为我成了他们赌约中的一个小小的人物而己。所以,痴心妄想 。
那天放学早,天阴沉沉的,我哼着小曲走在街上,想着快点回家见到我哥。老城区偏僻,加上那天天气不好,整个巷子里就我一个人。
直到声音戛然而止——
我是被一盆凉水泼醒的,那是个废弃的仓库,一股子灰尘味,外面下着大雨,闪点划过天际的刹那让整个空间亮如白昼,我看清楚了,至少三个人,为首的那个,是何智轩。
我浑身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向后退了退,却碰到冰冷的墙壁。
哥……你在哪儿……
凄厉的惨叫湮没在大雨里消失不见,我被扒光了衣服,挣扎着反抗,手和脚都被钳制住,那就用嘴,哪怕撕下他们一块皮肉也好过任人摆布,血,好多血。
哥,能不能来救救我……
我哥带着一身伤撞开仓库门的时候,那几个畜牲才松开我,我颤抖着把自己蜷缩起来,浑身都是血和水,嘴里全是血,眼底通红一片,像个从罗刹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
哥。
我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只是张了张嘴,勉强作出这个字的口型。
我哥的手好像比我都要抖,他哆哆嗦嗦地抱着我,把我裹进衣服里,报了警 。
他把那几个人送进去了,判了九年。
我哥抱着我哭,说,小溪,是哥没用。我木讷地摇了摇头,迟疑片刻,抬手拍了拍他的背,眼里的泪忽然就没完没了地往下滴。
我那时就在像,我只有我哥了。
在这个烂透了的世界里,我哥是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唯一的意义 。
我哥捧住我的脸,他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知道了我的想法,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小溪,不要怕,你没有被侵犯,哥在呢,哥一直都在。
我只是呆滞地点头,不说话。
从那以后,我开始怕血,怕黑,我总是做噩梦,那天发生的一切好像陷入了一次次循环,倾盆大雨把我流透,雨水混着血水从我身上流下来。
疼,真的好疼啊。
哥,你 在哪儿……谁来救救我……哥……
可我哥没有出现,一次都没有。
那是一个真实的噩梦。
哥,我把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哭,几乎语无伦次,哥,我好害怕,梦里没有你,梦里没有你……
别怕,他说,哥一直在。
睡吧,我听到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哄着我,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
晚安,哥。
我哥帮我转了学,他专门租了一个离学校近的房子,再也没让我自己回过家,他开始教我打架,赤手空拳或用棍子,我哥说武器是什么不重要,只要是武器就有用,重要的是一定要好找且会用 。
他的功夫全是小时候跟街边混混打架练出来的,路子野得不行,但胜在很有用。
那次对练结束后,我哥揉了揉被我打得不轻的胳膊,在我愧疚的眼神里从家里翻出一个小蛋糕扔给我,笑着说,我们小溪现在可厉害啦,以后谁都欺负不了我们小溪 。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意义上长成了一根荆棘,我想,至少一根荆棘,能保护我们两个人。
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上辈子犯了什么打入地狱都不可弥补的大错。
我哥死了。
那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我哥专门帮我请了晚自习的假,拎着一个蛋糕来接我回家 。
绿灯,斑马线,所有都不该发生的,直到一辆横空闯出来的货车分开了我和我哥 。
血,好多的血。
那是我哥的血吗?为什么不是我的呢?我痛苦地蜷起身子,眼前一片模
糊,我哥的身影好像变得虚幻了,他的痛苦是不是转移到我身上了?
疼,真的好疼啊……
我呆滞地看着我自己,一片的血,啪嗒啪嗒地滴下来,鲜红色的……会是我的吗?怎么可能呢?
铺天盖地的雨倾盆而下,闪电肆虐在黑暗里,冰冷,潮湿。
我哥的身体好像在变冷,他费力地掀起眼皮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在暗处异常的亮。
我哥笑了,他笑得太欣慰,连身体都在抖,偏头咳了几声,声音很哑,说,小溪,哥一直在。
他说,小溪,你已经十八岁了,哥陪了你这么长时间,你睡得太久了
——别再睡啦。
我哥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风一吹就散了。
于是那个晚上,我哥的声音被风吹走了,我哥也是。
我看着我哥的眼睛缓缓阖上,再也没能睁开,连带着眼尾那颗琥珀色的泪痣也黯淡下去,消失在很黑很黑的夜里,消失在我的幻想里,像个胆小鬼,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哥死了。
我呆愣地躺在血泊中,忽然变得像一个感知不到疼痛的疯子,踉跄地站起来,用一双鲜红的沾满血的手掐着自己的脖子,跪在我哥死去的地方,哭得泣不成声。
或许像大人们说的那样,我哥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但他真正死在了第二次里,死于我,我的幻想。我杀了我哥,以求得十八年来唯一一次醒悟。
不应该的,可已经来不及了,我茫然地想。恍然大悟又如何?活下去的意义,分明已经被我自己亲手毁掉。
再无计可施。
………
再次醒来的时候,睁眼是白到晃眼的天花板,看着身上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我慢吞吞的下了床,发现旁边桌子上放了一个病历。
因为遗传基因跟生活经历的缘故,我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抑郁症,以及由于十四岁发生的事情,我还有伴随着严重狂躁症,双向情感障碍和创伤后应激障碍。
医生建议从出院后转入精神科或心理咨询观察治疗,最后等到这些症状呈轻度才能出去活动。
说白了,就是变相将我这个极不稳定的危险分子软禁起来。
我终于还是变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疯子,不过没关系,我是个精神病患者,我认了。
休学手续办理好后,我要回家带走些行李,以及要自学的一些书籍和课本,直到回到家的那一刻,我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到处都是两人生活的痕迹,却没有一处能证明我哥存在过。
那时的我愣了好一会儿,将房子里东西收拾好,然后静静地坐在床上,望着对面那张巨大的落地镜发呆。
恍惚想起很小的时候,经常听我哥看着我的眼睛叹气,瞳孔浅的小孩不好养啊。
他用他黑色的瞳孔怜惜地看着我,说,没关系,哥命长,哥养你长到十八岁。
琥珀色的眼睛很漂亮,像宝石,美得不像话,我无数次这样想过,对自己说,我恨它
十八岁那年,我住进了精神病院,一住就是四年。
我知道我有病,那又怎么样,我不想好起来。发病是唯一一个能让我见到我哥的方式,即使明知那是幻想,总好过日日夜夜都是独自一人。
可医生小姐也有她的职责,于是我学会了伪装。
四年的时间,我变得不那么怕血怕黑,医生送来的药我总是平静地吃掉,我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会玩梗,会唱歌,有很多奇奇怪怪但可可爱爱的小动作,所有人都以为我将要康复。
怎么可能呢?我望着窗外的花坛,我哥刚刚就在那里冲我欣慰地笑,而后转瞬闻就消失不见。我垂下眸子,低低地嗤笑一声,然后抬起头,顺从地接过递来的药,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二十二岁,各项病症都平静下来,去评估已经减轻到轻度,我成功出院——时间刚好
二十三岁,何智轩出狱,我查胃晚期,最多活不过三个月。
那就好办多了。
何智轩家里是个暴发户,他爹在他入狱期间就倒台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他出狱更是自身难保,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死了都不会有人发现。
我花了大价钱请人把他剩下两个小弟抓来,把他们三个关起来,关到一个仓库里,给每个人都喂了药——那是我专门用特殊渠道买的,两个特点,一是烈性,二是劣质。
我冷眼从摄像头里看到他们像疯狗野兽一样神智不清地交欢,最后死掉。
一时不知道快感亦或悲痛到来,我恍惚地蹲下身子痛哭,哥哥却没有在幻想中安慰地把我抱在怀里。
他不见了。
二十三岁,报复成功的那一天,我笑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