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裂痕
飞行魂导器平稳地穿过云层,将日月帝国的血腥与阴霾彻底甩在身后下方。机舱内弥漫着魂力药剂苦涩的气息、血腥味,以及一种劫后余生却更加沉重的死寂。
玄老闭目盘坐在角落,花白的须发间蒸腾着肉眼可见的白色雾气,显然在全力恢复消耗过巨的魂力。徐三石靠在对面的座椅里,头歪向一边,鼾声如雷,只是那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着,仿佛还在抵御着无形的攻击。
和菜头躺在担架上,呼吸平稳了许多,但魁梧的身体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如同被噩梦惊扰。萧萧和江楠楠依偎在一起,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显然也在抓紧时间调息。
王冬儿靠在我身侧,头枕着我的肩膀,粉蓝色的发丝有几缕黏在她汗湿的额角。她似乎睡着了,但环抱着我手臂的手指,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安的力道,微微蜷缩着,指尖冰凉。我能感受到她身体传递来的、细微的颤抖,那是魂力透支和情绪剧烈波动后的余悸。
我的目光,越过她柔软的发顶,落在机舱中央那具悬浮在柔和治疗魂导光芒中的身体上。
贝贝。
生生造化丹磅礴的生命力在玄老精妙绝伦的引导下,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一寸寸修复着他残破的躯壳。外翻的伤口已经止血、结痂,惨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
但那份平静,却比之前的濒死更加令人心窒。他像一尊被精心修补过的玉像,精致,却了无生气。呼吸微弱而均匀,胸膛的起伏几乎微不可查。
那双曾经温润如玉、总是含着温和笑意和睿智光芒的眼睛,此刻紧紧闭合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仿佛沉入了永不见天光的深海。
只有那两道即使在昏迷中也未曾舒展的、紧锁的眉头,如同用刀刻上去的沟壑,无声地诉说着灵魂深处那无法愈合、甚至可能永远无法愈合的剧痛。
心伤……玄老沉重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精神之海一片死寂的虚空。那片曾经温暖的金色区域,只剩下冰冷的空洞。
天梦冰蚕巨大的虚影蜷缩在角落,金光黯淡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偶尔发出一两声低不可闻的、如同呜咽般的意念波动:“老伊头……骗子……”冰帝沉默地悬浮着,碧绿的眸子凝视着那片虚空,周围的寒气仿佛凝固了时间。
雪帝清冷的虚影也黯淡了几分,冰晶凝结又碎裂,循环往复,带着一种无声的悲鸣。
代价……这就是伊莱克斯老师用最后的光为我们换来的生路。
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魂导器舱内特有的金属和魂力药剂混合的味道,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
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将怀中冬儿微凉的身体拥得更紧了些,仿佛要从这唯一的温暖里汲取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飞行魂导器轻微的震动频率发生了变化。舷窗外,翻涌的云层渐渐稀薄,下方熟悉的景象如同画卷般徐徐展开——郁郁葱葱的星斗大森林边缘如同巨大的绿色臂弯,拱卫着那片魂牵梦萦的土地。
高耸入云的史莱克城墙在晨曦中显露出雄伟的轮廓,海神湖如同镶嵌在城中的巨大蓝宝石,波光粼粼。熟悉的钟楼,熟悉的训练场轮廓,熟悉的、带着青草和魂力气息的空气……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恍如隔世。
回家了。
可这“家”,迎接我们的,并非温暖的港湾,而是无声的裂痕。
***
**场景一:寂静的病房与喧嚣的湖心**
海神阁深处,一间被强大治疗魂导法阵笼罩的静室。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魂力温养法阵特有的、如同暖阳般的能量波动。贝贝静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身上连接着数根闪烁着柔和光芒的能量导管,将精纯的生命力持续不断地输入他体内。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飞行器上的惨淡,总算有了些活人的气息。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紧闭着,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的欲望。
庄老刚刚结束一轮细致的检查,他捻着胡须,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几分。
穆恩静静地坐在床边的藤椅上,苍老的手轻轻搭在贝贝的手腕上,浑浊的眼眸深处是化不开的沉重。言少哲、蔡媚儿、仙琳儿等海神阁宿老也都在场,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身体根基的损伤,在生生造化丹和玄老不惜代价的温养下,恢复进度比预想的要好一些。”
庄老的声音低沉缓慢,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但武魂本源……唉。”他重重叹了口气,“那裂痕如同附骨之疽,修复极其缓慢。黄金圣龙的血脉沉寂得如同死水,强行唤醒,只会加速崩溃。他现在的身体,就像一个布满裂纹的脆弱容器,承受不了任何冲击。静养……是唯一的办法。至于时间……”
庄老摇了摇头,“或许一年,或许三年……或许……更久。”
“至于这里……”庄老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看了看贝贝紧锁的眉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心结深种,神魂自闭。外力……难入。”
穆恩缓缓收回手,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捏得微微发白。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在场的宿老,最终落在我身上,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雨浩,说说吧。日月帝国……发生了什么。徐天然……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我站在靠门的位置,冬儿安静地站在我身边。迎着穆老的目光,我将圣辉大教堂那场华丽的囚笼婚礼,将唐雅那空洞的眼神和诡异的紫金星蔓武魂,将徐洛的挑衅与嘲弄,将皇宫深处那场绝望的突围和橘子那恶毒的交易,以及最后伊莱克斯老师燃烧灵魂的救赎……一幕幕,尽可能平静、清晰地讲述出来。
每一次提及唐雅的名字,每一次描述那紫金星蔓的诡异,病床上贝贝那紧锁的眉头似乎都会无意识地抽动一下。
宿老们的脸色随着我的讲述越来越难看。当听到伊莱克斯燃烧灵魂时,穆恩搭在膝盖上的手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言少哲眼中寒光闪烁,蔡媚儿和仙琳儿脸上则布满了痛惜和愤怒。
“灵魂枷锁……星辰嫁接……”穆恩低声重复着伊莱克斯最后的判断,浑浊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触及规则……唯神可解……”他缓缓闭上眼,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许多。整个病房再次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只有魂导法阵运转时发出的轻微嗡鸣。
这份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离开那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病房,我和冬儿几乎是逃也似的来到了海神湖畔。
熟悉的湖水在微风中荡漾着粼粼波光,远处湖畔的蓝银草在风中轻轻摇曳。这里曾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承载着太多青涩而美好的回忆。此刻,湖边却异常安静,往日在此切磋、谈笑的学员仿佛都默契地避开了这片区域。
冬儿挨着我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抚平我不知何时又紧皱起来的眉心。
“雨浩……”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如果……如果当初我们在海神湖第一次见面后,就只是两个普通的学员……没有那些宿命,没有那些必须背负的东西……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了?”
她的目光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带着一丝茫然的向往,“就像他们一样……”她抬手指了指远处,几个低年级的学员正追逐打闹着跑过草地,笑声清脆无忧。
没有宿命……没有主角光环……
我的心猛地一颤。冬儿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那扇装着疲惫和渴望的门。
是啊,如果只是两个普通的史莱克学员……没有圣灵教的追杀,没有帝皇瑞兽的献祭,没有小雅老师的劫难,没有老师最后的燃烧……是不是就能像那些湖畔奔跑的少年一样,只有学业、切磋和青涩懵懂的爱恋?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渴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我几乎要沉溺在这美好的假设里。
然而,就在这一刻——
“普通学员?”
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我和冬儿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穆恩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我们身后不远处的柳树下,如同融入了树影。他背负着双手,佝偻的身躯在树荫下显得格外单薄,但那双看过世间沧桑的眼睛,却平静地注视着我们,仿佛洞穿了一切虚妄。
“如果你们只是普通学员,”穆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心头,“那么,圣灵教的邪魂师肆虐时,谁来守护那些如他们一般普通的生命?”他的目光扫过远处那些嬉笑的少年。
“当日月帝国的铁蹄裹挟着禁忌的魂导器,踏破国门,将灵魂都扭曲成战争兵器时,”穆恩的目光转向明都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又该由谁来挡在最前面,为这些‘普通’争取一线生机?”
他缓缓地、一步步走近,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力量越大,责任越重。这不是宿命强加于你,霍雨浩。这是你拥有这份力量后,必须扛起的担当。逃避,换不来真正的平静。唯有变得更强,强到足以斩断一切枷锁,庇护你想庇护的一切,才有资格去谈论‘平凡’。”
“风雨将至,大陆将倾。史莱克……需要你。这片大陆的生灵……也需要你。”穆恩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我的灵魂深处,“带着你的痛苦,你的失去,向前走。不要停下。因为停下,就意味着辜负。”
说完,他不再看我们,佝偻的身影缓缓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消失在湖畔的柳荫深处。
留下我和冬儿,怔怔地坐在长椅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那份对“平凡”的短暂渴望,被穆老沉重如山的言语击得粉碎,只剩下更加沉甸甸的责任和一条无法回头的荆棘之路。
***
**场景二:唐门旧址的喧嚣与死寂**
史莱克城,唐门旧址。
昔日被圣灵教毁坏的断壁残垣大部分已被清理干净,露出平整的地基。一些新的梁柱和砖石已经堆砌起来,显露出重建的雏形。空气中弥漫着木屑、新泥和魂导焊接时特有的金属焦糊味。
这里本该是热火朝天的工地,此刻气氛却有些异样。
徐三石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他像一头无处发泄怒火的蛮牛,抡着一柄沉重的魂导锻锤,疯狂地砸着一段需要修整的巨大金属地基桩!
“八十!八十!八十——!!!”
他每吼一声,沉重的锻锤就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下!火星四溅!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那金属桩在他狂暴的力量下扭曲变形,仿佛成了他宣泄心中块垒的对象。汗水混着灰尘从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淌下,他双目赤红,似乎要将所有在日月帝国积压的愤怒、憋屈和无力感,都砸进这冰冷的金属里!
“三石!你轻点!那桩子要让你砸废了!”和菜头坐在一堆刚运来的魂导金属构件上,扯着嗓子喊道。他的伤势恢复得较快,但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此刻正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用魂导刻刀在一块复杂的核心法阵板上进行着精密雕琢。
只是那握着刻刀的手,偶尔会因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在金属板上留下稍显凌乱的刻痕,显然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
另一边,萧萧正默默地整理着一个打开的、尘封已久的巨大木箱。箱子里是各种唐门暗器散落的零件,诸葛神弩的弩臂、袖箭的箭匣、含沙射影的毒针囊……
她纤细的手指拂过那些冰冷、带着岁月痕迹的金属部件,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整理着一段破碎的旧梦。只是她低垂的眼帘下,长长的睫毛偶尔会颤动一下,泄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江楠楠则在一旁帮忙分类,动作迅捷无声,像一只沉默的灵猫。
我和冬儿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眼前这混杂着喧嚣努力与无声悲伤的一幕。空气中弥漫的灰尘和噪音,却驱不散那份源自核心的空洞。这里,是唐雅老师曾经倾注了所有热血和梦想的地方。
如今,重建的砖石一块块垒起,而那个曾经叉着腰、神采飞扬地规划着未来的蓝发门主,却不知身在何方,成为了敌人手中冰冷的武器。
我走到一堆尚未组装的诸葛神弩炮零件前,蹲下身。冰冷沉重的金属部件入手沉甸甸的。我拿起一块核心传动齿轮,指尖拂过上面精密而熟悉的唐门暗纹,精神力如同最精密的刻刀,无需图纸,那早已烙印在记忆深处的结构图便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开始沉默地组装,动作流畅而精准,齿轮咬合,机括嵌入,魂导回路连接……冰冷的金属在手中渐渐成型,化为一件件充满毁灭美感的杀戮兵器。
这曾经是唐雅老师最引以为傲的设计之一。她总是得意地说,这玩意儿将来要装在唐门的大门上,谁来捣乱就轰他丫的。
如今,我亲手组装着它们,心中却一片冰冷。组装得再快,修复得再好,那个会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鬼干得不错”的人,却已经不在这里了。每一次机括咬合的清脆声响,都像是在敲打着心头的空洞。
“雨浩,这里……”冬儿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她走到一处清理出来的墙角。那里,一块被熏黑、边缘有些破损的石碑半埋在泥土里。她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浮土,露出了几个模糊却依旧能辨认的刻字——
“唐门重地,擅入者……”
后面的字迹被毁掉了。
我和冬儿蹲在石碑前,看着那半截冰冷的警告。空气中只剩下徐三石远处砸桩的轰鸣,和萧萧整理暗器零件时发出的细微碰撞声。
喧嚣的工地上,这一角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那断裂的石碑,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沉默地横亘在唐门重建的土地上,也横亘在每一个唐门子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