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是从瓷砖缝里渗出来的。
沈知遥数到第三十七步时,终于确定这气味里还混着别的东西——是福尔马林与某种植物腐烂的甜腥,像极了她在医学院解剖楼后的标本池闻到的味道。
走廊顶灯的光在瓷片上折出冷白的光斑,每走一步,那些光斑就顺着鞋跟往前爬一寸,在她脚踝处碎成星点,又在下一秒重新聚拢。
这是白椿会总部地下三层的第17条走廊,墙壁嵌着淡绿色的瓷片,边缘已经泛黄发脆,用指甲轻轻一抠就能带下碎屑,粉末里藏着暗褐色的纹路,像干涸的血迹渗透了三十层釉彩。
她的白大褂下摆扫过墙面,带起一阵细微的簌簌声。这声音让她指尖发紧,不由自主地摸向口袋里的听诊器——金属探头的凉意顺着指缝爬上来,像三年前第一次执刀时,解剖台上那具无名尸体的皮肤温度。
走廊尽头的铁笼在灯光下泛着青灰色。
那笼子比常规囚笼高出近半米,栏杆是实心的合金钢材,每根都有成年人的手腕粗细,表面缠着锈色的电线。电线的绝缘层早已风化开裂,露出里面铜色的线芯,某些缠绕的节点上凝结着暗褐色的结晶,指甲盖大小,在光线下折射出金属般的冷光。
沈知遥见过这种结晶,去年在处理一起电击自杀案时,死者手指上就沾着同样的东西——是电流击穿皮肤时,血液里的铁元素被高温灼烤后的残留。
笼子里的男人始终背对着她。
他蜷缩成一团,脊椎骨在灰蓝色病号服下凸起,像一串生锈的钥匙。后颈正中央插着七根透明电极,针管粗细的管线顺着脊椎蜿蜒向下,在腰侧汇成一束,接入笼外墙壁上的金属接口。
电极片边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那片潮红会轻轻颤动,像某种寄生的藤蔓在皮下缓慢蠕动。沈知遥注意到他的耳朵——耳廓很薄,边缘有三个细小的针孔,孔眼里结着黑痂,显然是长期佩戴某种仪器留下的痕迹。
“别靠太近。”
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两米处传来,带着烟草燃烧后的焦香。沈知遥回头时,正看见她用靴跟踢向脚边的培养舱。那舱体是半透明的有机玻璃,高约两米,呈卧式圆柱状,里面残留着没过脚踝的淡黄色液体,水面漂浮着细密的泡沫,像被搅碎的蛋黄。舱体侧面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黑色马克笔写着:301号,记忆载体,第7次移植失败,适配度37%。
“砰”的一声闷响,舱体被踢得晃了晃。淡黄色液体顺着舱底的裂缝渗出来,在瓷砖上漫开,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就泛起白烟,几秒钟后便缩成一滩浅褐色的印记,散发出淡淡的杏仁味——沈知遥突然想起档案室里的松本清志尸检报告,死者胃容物里也检测出了相同的杏仁酸成分,浓度足以致死三次。
“白椿会的老东西们,把人当成盆栽养了三十年。”苏晚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转着,“松本清志1995年就该烂在土里了,东京湾的樱花树下,据说他养子推他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朵染血的八重樱。”她抬下巴朝铁笼扬了扬,“但你看笼子里这个——第11个克隆体,从胚胎阶段就被灌了松本的基因,再用记忆移植技术填进去‘松本清志’的人生。他们管这叫永生,我管这叫填尸。”
沈知遥的听诊器已经穿过栏杆,贴上了男人的左胸。
金属探头刚触到布料,她就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正常的心跳声。没有清晰的“咚咚”声,更像有人用湿棉花裹着拳头,在鼓面上缓慢地捶打,每一次搏动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听诊器里回荡成嗡嗡的共鸣。
她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听诊器的耳塞——半小时前在档案室看到的松本清志尸检报告,此刻正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左胸第三根肋骨下方0.3厘米的针孔,边缘有轻微的灼烧痕迹;心率曲线是一组诡异的锯齿状波动,每分钟47次,每次跳动间隔都比正常心率多出0.2秒,像被无形的手掐断了半拍。
而此刻从听诊器里传来的声音,连那0.2秒的停顿都分毫不差。
“不可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指尖的金属探头几乎要嵌进掌心,“记忆可以移植,但心率是自主神经控制的生理特征,克隆体的基因表达会有差异,就算是同卵双胞胎……”
“如果连心脏都是原装的呢?”苏晚的笑声里带着寒意。她弯腰捡起培养舱上脱落的标签,指尖划过“第7次移植失败”的字样,“松本清志的心脏被泡在低温营养液里三十年了。每次克隆体的躯体衰竭,他们就换个新的容器,把这颗老心脏塞进去。你现在听到的不是克隆体的心跳,是那颗本该在坟里腐烂的心脏,在陌生的胸腔里挣扎着要跳完最后半拍。”
铁笼里的男人突然抽搐了一下。
不是惊醒的动作,更像提线木偶的线被猛地拽了一把。他的肩膀剧烈震颤,后颈的电极线被扯得绷紧,发出“嗡嗡”的电流声。
沈知遥看见他后颈的皮肤瞬间泛起红疹,那些红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几秒钟就连成一片,电极片边缘渗出细密的血珠,顺着管线往下滑,在病号服上晕开暗红色的圆点。
他缓缓转过头。
那张脸让沈知遥的呼吸骤停。布满褶皱的皮肤像被水泡发的纸,眼窝深陷,眼球浑浊得像蒙着雾的玻璃,但瞳孔深处却有一点极亮的光,像寒夜里快要熄灭的星。
当那目光扫过沈知遥胸前的工作牌时,他突然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堵住的风箱在拉动,牙龈与牙齿的缝隙里渗出淡粉色的涎水。
“别碰他的眼睛。”苏晚的声音压低了,“移植记忆的时候,他们会把眼球当成显示屏,那些记忆碎片会像电流一样在视网膜上炸开。你看他的虹膜——”
沈知遥下意识地凑近。男人的虹膜是浅灰色的,但靠近瞳孔的地方有一圈暗红色的纹路,像无数细小的血管纠缠在一起,随着呼吸微微收缩。她突然想起档案室里松本清志的证件照——那双眼睛是深褐色的,像浸在墨水里的鹅卵石。
就在这时,男人的手突然抓住了栏杆。
那是一只枯瘦的手,指节突出如嶙峋的石块,指甲缝里嵌着铁锈与暗褐色的污垢。他的指腹有很多细小的裂口,边缘泛着白,显然是长期用力抓握某种粗糙物体留下的痕迹。
当指骨与合金栏杆碰撞时,发出“咔”的轻响,沈知遥看见他食指第二关节处有个月牙形的疤痕,和尸检报告里松本清志右手食指的疤痕位置完全一致。
“小月亮……”
嘶哑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板。
沈知遥猛地后退半步,后背撞在墙上,瓷片的凉意透过白大褂渗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这个称呼像根冰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太阳穴——她在林雾月的病历里见过这三个字,整整十七页纸,每一页的页脚都有这个词的涂鸦。
三年前林雾月被送进精神病院时,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樱花形状的音乐盒,护士说她整夜都在呢喃:“养母在樱花树下等我,她叫我小月亮。”
而林雾月的养母,那位在十五年前白椿会清洗行动中失踪的女人,档案照片里的耳廓上,也有三个同样的针孔。
铁笼里的男人开始剧烈抽搐。
电极线被扯得笔直,“滋滋”地爆出蓝白色的火花,有几缕电流顺着栏杆爬下来,在沈知遥脚边的瓷砖上烧出黑色的痕迹。
他的脸在痛苦中扭曲变形,皱纹里渗出细密的汗珠,那些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成水珠,滴落在胸前的病号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电极片接触的皮肤已经发红起泡,透明的组织液顺着针孔往外渗,与电流混合成乳白色的泡沫。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走廊深处。
沈知遥顺着那目光望去——三十米外的拐角处,立着另一个培养舱。舱体编号是301,舱门敞开着,里面的淡黄色液体已经空了,内壁残留着几道深褐色的抓痕,最深处几乎要穿透玻璃,边缘凝结着暗红的血痂。舱底散落着几片碎玻璃,反射出微弱的光,像被碾碎的指甲盖。
“别靠近301号舱!”
男人突然拔高声音,嘶哑感瞬间消失了。那是一个清亮的女声,带着昭和年间特有的语调,尾音微微上翘,像风铃在樱花树下摇晃。
沈知遥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声音她在林雾月的录音里听过,精神病院的监控记录里,那个抱着音乐盒的女孩在梦中哼过同样的调子,尾音也是这样轻轻上扬,像怕惊扰了什么。
“里面是……是松本的记忆碎片……”女人的声音开始发颤,带着哭腔,“他把所有痛苦都灌进去了……那些被他推下海的人,那些被电极烧烂的记忆……会吞噬你的……”
沈知遥猛地转头看向苏晚,发现她指间的香烟已经被捏得变了形。
“记忆移植的副作用。”苏晚的声音沉得像浸在水里,“他们用强电流刺激海马体,把记忆碎片强行灌进克隆体的大脑,但这些碎片会像病毒一样扩散。
这个克隆体上个月接触过‘她’——”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接触过承载林雾月养母记忆的载体。现在他脑子里至少塞着三个人的人生:松本清志的野心,克隆体的空白,还有那个女人的恐惧。”
铁笼里的嘶吼还在继续。
时而男声时而女声,像两台调频错乱的收音机。男人的身体剧烈颤抖,电极线爆出的火花溅在他手背上,烫出细小的水泡,他却像毫无知觉,只是死死抓着栏杆,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白。有一滴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在瓷砖上晕开一个暗红色的圆点,几秒钟后就被吸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浅褐色的印记。
沈知遥的目光落在那滴血的位置。
她突然想起尸检报告最后一页,被红笔划掉的批注:松本清志的胃容物中,发现半片樱花花瓣,品种为八重樱,花瓣边缘有灼烧痕迹。
当时她以为是记录员的笔误,毕竟樱花花瓣不可能在胃酸里保存完整——直到此刻,走廊尽头的通风口飘进来一片粉白色的东西。
那是一片樱花花瓣。
边缘已经干枯发脆,卷成了筒状,却在接触到瓷砖上那滴血迹时,突然轻轻舒展了一下,像被吹了口气的蝶翼。沈知遥看得真切,花瓣背面的纹路里,藏着极细的黑色痕迹,像用烧红的铁丝烫出来的图案。
铁笼里的嘶吼戛然而止。
男人突然松开栏杆,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坐下去。他背靠着铁笼壁,后颈的电极线不再颤动,那片潮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留下七个浅浅的针孔,像排列整齐的星。他的呼吸变得平稳,听诊器里传来的心跳声也变了——每分钟60次,规律得像墙上的挂钟,再也没有那诡异的0.2秒停顿。
苏晚踢了踢脚边的培养舱碎片,玻璃与瓷砖碰撞的脆响在走廊里回荡。“看到了?这就是白椿会的永生。”她碾了碾脚下的玻璃渣,“把自己拆成零件,心脏泡在营养液里,记忆灌进克隆体的脑子里,最后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松本清志早就死了,死在1995年的樱花树下,现在被杀死的,不过是个装着他记忆的空壳。”
沈知遥没有说话。
她看着笼子里重新蜷缩起来的男人,想起档案室里那张松本清志的老照片——穿着黑色和服的男人站在樱花树下,嘴角叼着烟,眼神锐利如刀,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樱花纹戒指。而眼前这个男人,左手无名指上只有一圈浅浅的白痕,像戒指被硬生生拽走后留下的印记。
通风口又飘进来几片樱花瓣。
其中一片落在沈知遥的手背上,带着微弱的凉意。她突然想起林雾月的画——精神病院护士交给她的那张画纸,上面用蜡笔涂着漆黑的背景,中央是个歪斜的铁笼,笼子里画着一颗跳动的心脏,七根红线从心脏里伸出来,线的另一端是漫天飞舞的樱花。
当时她以为是孩童的胡乱涂鸦,此刻却突然看懂了那些红线的末端——每根线的尽头都画着小小的圆圈,像极了电极片的形状。
走廊深处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是皮鞋踩在瓷砖上的“嗒嗒”声,混杂着金属器械碰撞的轻响,正由远及近。苏晚猛地拽了沈知遥一把,将她拉进走廊侧面的阴影里——那是个堆放清洁工具的角落,扫帚柄上还沾着淡黄色的液体,散发出淡淡的杏仁味。
铁笼里的男人似乎被脚步声惊动了。
他没有抬头,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在冰冷的瓷砖上划过。沈知遥眯起眼睛,借着走廊顶灯的光看清了他的轨迹——那是三个数字,写得歪歪扭扭,却异常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瓷砖里:301。
而在那三个数字旁边,他反复画着一个符号。
像朵被揉碎的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