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啃噬着整个世界。
程野的橡胶手套在解剖台边沿蹭出一道蜿蜒的血痕,窗外突然劈落的闪电将不锈钢器械照得惨白,金属反光里映出他眼下浓重的青黑色。三天没刮的胡茬在下颌投下阴影,白大褂第三颗纽扣不知所踪——自从周予白开始刻意回避他,这些细节就再也没人提醒了。
手机在口袋里第三次震动时,福尔马林溶液正顺着标本瓶边缘滴落。程野脱下手套的动作太急,左手无名指被橡胶边缘刮出一道红痕。疼痛迟了半秒才传来,就像这两周来每次想起周予白时那种绵长的钝痛。
「今晚老地方见,有重要的事告诉你。——予白」
简讯上方显示的最后联系时间是十四天零七小时前。程野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他们约定过毕业季要保持距离——周予白的父亲刚当选医学院副院长,而程野的留院资格正在公示期。那天在实验楼后门,周予白把他按在爬满藤蔓的砖墙上亲吻,薄荷味的气息烫得他发抖:“等公示结束...等我爸去德国开会...”
解剖实验室的挂钟秒针卡顿了一下。程野回复「好」,却在发送前删掉,重新键入:「雨太大,明天?」他盯着自己映在手机黑屏上的眼睛,那里面有个扭曲的影子正在冷笑——你在害怕什么?害怕他真的要结束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
手机突然在掌心震动,新讯息带着不详的急迫感跳出来:「就今晚。现在。」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摆动,像两把绝望的铡刀。程野闯过第三个红灯时,副驾驶座上解剖学课本的页角被雨水浸得卷曲起来。那些他烂熟于心的肌肉纹理图在潮湿中模糊成一片肉粉色,就像去年冬天周予白发着高烧却坚持为他庆生,结果昏倒在雪地里时泛红的脸颊。
城郊废弃天文台的轮廓在雨幕中浮现时,程野的右眼皮突然开始抽痛。这栋六十年代的苏联式建筑像具被开颅的骷髅,圆顶裂缝间裸露的钢筋如同交错的犬齿。他们曾在这里分享过无数秘密:程野第一次说出想当神经外科医生的梦想,周予白则在这里画下他熟睡时的侧脸——后来那张素描被程野发现背面写着"想用肋骨做画框”。
吱呀——生锈的铁门虚掩着,门缝里渗出的黑暗比夜色更稠密。
“予白?”
程野的声音被雷声碾碎。手电筒光束像手术刀般划开黑暗,在转角处照见一只苍白的手——腕骨突出的弧度他闭着眼都能描摹,此刻却以不可能的姿势折向反方向。解剖课本从怀中散落的瞬间,程野听见自己膝盖砸在水泥地上的闷响。
周予白像被扯断线的木偶仰躺着,睫毛在闪电中投下蛛网般的阴影。他穿着程野最讨厌的那件灰色卫衣——因为总让他想起医院走廊的监控摄像头。耳道渗出的血线已经干涸成褐色的溪流,在颈侧凝成诡异的树状图。程野的指尖触到黏稠的血洼,福尔马林浸泡过无数尸体的手突然痉挛着缩回。
“脑动脉瘤破裂。”急诊医生摘下听诊器时,程野正机械地数着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发病时应该有人在场吗?这种程度的出血...”
救护车顶灯在程野视网膜上烙下旋转的红斑。他想起大三那年流感爆发,周予白把发烧的他锁在画室隔间,自己却被校医院隔离了一周。回来时那人瘦得锁骨能盛住月光,却笑着从怀里掏出保温盒:“看,你最喜欢的酒酿圆子...”
“抢救希望渺茫。”医生递来的知情同意书在程野眼前晃动,“您是...”
“同学。”程野签下名字时,一滴水珠砸在纸上。他抬手摸到自己干涸的眼角,才发现那是从发梢坠落的雨水,“医学院临床系四年级,程野。"
暴雨拍打着ICU的玻璃窗,像无数试图破窗而入的幽灵。程野盯着病历本上"先天性脑血管畸形”的诊断日期——2018年9月17日,这个数字突然长出锋利的棱角。那天解剖课上,美术系来旁观的女生们尖叫着逃出教室,只有那个穿白衬衫的男生留到最后,帮他扶起翻倒的脊柱模型:“我叫周予白,能画下这些肌肉走向吗?”
护士递来密封的画筒时,程野正用指甲在掌心刻出月牙形的血痕:“周同学之前交代过,如果...就转交给您。"
365张素描如垂死的蝶群散落在地。最后一张是未完成的程野侧脸,铅笔线条在太阳穴处突然中断,变成喷射状的血点。右下角写着今天的日期和一句话:「今天要告诉程野,我爱他」。程野的呼吸突然变得滚烫,喉咙里涌上铁锈味——那是去年深秋周予白在他锁骨留下的齿痕渗血时的味道。
监护仪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程野扑到玻璃窗前,看见周予白的左手无名指轻微抽搐——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程野偷偷系上红绳的位置。主治医生冲进病房的脚步声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叠:那天在解剖楼储物间,周予白咬着他的耳垂说“别出声”,而门外是来取标本的教授...
“室颤!准备除颤!”
电流穿过周予白身体的瞬间,程野的胸口同时传来被击穿的剧痛。他看见病床上的人像搁浅的鱼般弹起,灰白卫衣下露出腰间暗红的胎记——去年夏天在海边,这个蝴蝶形状的印记曾沾满细沙,在他舌尖下微微战栗。
玻璃倒影里,程野发现自己正在笑。多讽刺啊,他学了四年如何拯救生命,却救不了唯一想共度余生的人。窗外雨幕中,天文台的圆顶在闪电中忽明忽暗,像颗正在溶解的止痛药。
当第三次除颤的电流声响起时,程野终于跪倒在地。散落的素描纸上,365个“程野”从四面八方凝视着他——喝咖啡的、皱眉看书的、在解剖台前熟睡的——每张背面都写着日期和一句独白。他颤抖着翻到去年生日那张,背面是周予白潦草的字迹:“今天程野问我为什么总画他,这个傻瓜,当然是为了死后能带走他的影子啊。”
病床上,周予白的睫毛在急救灯光中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就像他们初遇那天,解剖台上的无影灯在他脸上织出的暗纹。程野把最血腥的那张素描按在胸口——画中的自己躺在解剖台上,胸腔大开,心脏位置盛开着一朵由脑血管组成的玫瑰。
“别怕。”程野对着ICU的玻璃呵出白雾,画下一颗扭曲的心,“我这就来教你...怎么解剖一颗完整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