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图书馆古籍部的灯光总是比其他区域昏暗些。张桂源坐在角落的长桌前，面前摊开着几本泛黄的旧报纸合订本。这是他连续第三天来这里调查，指尖已经沾上了陈年纸张特有的灰尘气味。
1925年4月15日的《江城日报》社会版有一则小报道：《白桦社春日雅集》，旁边配着一张模糊的照片。张桂源从包里取出放大镜，仔细辨认照片中的人像。虽然像素粗糙，但站在最右侧的那个年轻男子——身材修长，面容清秀，与陈奕恒有七分相似。
报道中提到这位"陈姓青年学者，通晓中西诗学"。张桂源记下细节，继续翻阅。
1932年9月的报纸上，一则文化版消息引起他的注意：《雅集轩书店开业，文人雅士共贺》。报道末尾提到"陈默先生即兴赋诗一首"，但没有照片。陈默——这个名字与陈奕恒笔记本上那个"默"字签名吻合。
张桂源的手指微微发抖。他翻到1947年的报纸，在一条关于战后文化重建的报道中，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顾问委员会成员名单里有"陈默"二字。
"不可能..."他轻声自语，却继续翻到1958年的资料。在一则大学讲座预告中，赫然写着："特邀著名学者陈默主讲《民国诗歌的现代性解读》"。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张桂源脑海中成形。他合上报纸，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窗外已经暮色四合，图书馆即将闭馆。
回到雅集轩，张桂源锁上门，径直走向后间的保险柜。里面存放着祖父最珍贵的几本日记。他取出标有"1958-1960"的那本，快速翻阅。
1958年10月12日的日记写道：
"今日与默兄重逢，距上回见面已十一载，而他容颜丝毫未改，恍如昨日。问其秘诀，只笑而不答。世人皆道长生乃虚妄，然吾亲眼所见，岂能不信？默兄嘱我勿传，恐招祸端。此秘密将随我入土..."
日记从张桂源手中滑落。他的祖父知道——知道陈奕恒，或者说陈默，是个不老之人。而现在这个"陈奕恒"出现在他生活中，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手机突然震动，陈奕恒的名字跳出来：【明天有空吗？想讨论下林寒书信的解读。】
张桂源盯着那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回复。他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见面，还是直接质问？
最终，他简短回复：【可以，下午三点，店里见。】
第二天，陈奕恒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他穿着一件浅灰色亚麻衬衫，领口微敞，手里拿着两杯冰咖啡。看到张桂源时，他露出惯常的笑容，但眼神却有些闪烁。
"你看起来有点累。"陈奕恒递过咖啡，"最近没睡好？"
张桂源接过咖啡，刻意避开手指接触："在研究一些新发现的资料。"
两人坐在店铺后方的研究区，陈奕恒取出一叠复印件："我找到了林寒1927年写给友人的几封信，里面提到——"
"陈默是谁？"张桂源突然打断他。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陈奕恒的手指僵在纸页上，缓缓抬头："什么？"
"陈默。1925年白桦社成员，1932年参加雅集轩开业，1947年文化顾问，1958年大学讲座嘉宾..."张桂源直视陈奕恒的眼睛，"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陈奕恒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你...查了多久？"
"自从发现祖父的相册。"张桂源从抽屉里取出那些照片，摊在桌上，"解释一下，如果你能的话。"
陈奕恒长久地凝视着那些照片，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如果我告诉你真相，你会认为我疯了。"
"试试看。"张桂源的心跳如擂鼓。
陈奕恒深吸一口气："陈默是我的曾用名。我出生于1910年，今年实际年龄是113岁。"
一阵沉默。张桂源等待着一个笑容，一句"开玩笑的"，但陈奕恒的表情无比严肃。
"证明给我看。"张桂源说。
陈奕恒苦笑："这正是问题所在。我没有身份证上的出生证明，没有医疗记录，每隔二三十年就得换个身份重新开始。我能展示的只有..."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脑，"这里的记忆。比如，我知道你祖父最喜欢在雨天喝加了桂花的米酒，他知道我的秘密，但答应永远不说出去。"
张桂源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理性告诉他这不可能，但那些照片、报纸记录、祖父的日记...还有陈奕恒对民国时期那种不可思议的了解。
"为什么接近我？"这是最令他不安的问题。
陈奕恒的眼神突然变得柔软："起初是因为雅集轩...和你祖父。我想看看老友的店铺和后人。但后来..."他停顿了一下，"后来是因为你本人。"
张桂源站起身，走到窗前。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格状的光影。他的世界观正在崩塌重建，而始作俑者就坐在他身后，等待他的审判。
"我需要时间思考。"最终他说。
陈奕恒默默收拾好资料，站起身："我理解。如果你...还想见我，随时联系。"
门铃清脆地响起，然后是离去的脚步声。张桂源依然站在窗前，看着陈奕恒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
接下来的一周，张桂源没有联系陈奕恒，后者也只发过一条简短的信息：【无论你决定什么，我都理解。】
周五晚上，李教授打来电话："张先生，明天的民国文学研讨会，你还来吗？陈教授说你不确定。"
张桂源几乎忘了这个约定。他本想拒绝，却鬼使神差地说："我会去。"
研讨会当天，江城大学礼堂座无虚席。张桂源坐在后排，看着陈奕恒在台上侃侃而谈。今天的他穿着正式西装，举止优雅自信，完全看不出上周那个坦白惊人秘密的人的影子。
提问环节，一个熟悉的身影站了起来——李明。
"陈教授的研究方法很有...创意。"李明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礼貌，"但我不得不质疑，您对民国文人心理的解读是否过于主观？比如您坚持林寒在1927年后的诗作中有'百年孤独'的预兆，这在学术上缺乏证据支持。"
会场安静下来。张桂源看到台上的陈奕恒表情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
"李局长的质疑很专业。"陈奕恒的声音依然平稳，"但我并非凭空猜测。林寒未发表的手稿中有大量相关——"
"未发表手稿？"李明打断他，"您是指雅集轩张先生收藏的那些？据我所知，学术界尚未对这批手稿的真实性和年代达成共识。您如此确信，难道有特殊的信息来源？"
张桂源看到陈奕恒的手指微微收紧。李明的话中有话，仿佛在暗示什么。
"我研究林寒近十年，对他的文风和思想脉络有深入了解。"陈奕恒回答，"至于手稿真实性，我和张先生已经做了详尽的纸张、墨迹和文本分析。"
"有趣的是，"李明不依不饶，"您对那个时代的了解，有时候精确得不像个研究者，倒像个...亲历者。"
礼堂里响起几声轻笑，但张桂源感到一阵寒意。李明知道了什么？
"学术讨论请就事论事。"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张桂源惊讶地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陈教授的研究有详实的文本依据。如果李局长有不同见解，应当提供同等水平的证据，而非含沙射影。"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台上的陈奕恒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深深的感激。
李明转头看向张桂源，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老同学这么维护陈教授，看来交情不浅啊。"
研讨会结束后，张桂源本想悄悄离开，却在礼堂门口被陈奕恒拦住。
"谢谢。"陈奕恒轻声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你不必那么做。"
"我只是...讨厌李明的做派。"张桂源移开视线，"不代表我接受了你的说法。"
"我明白。"陈奕恒点点头，"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去吧。"
果然，天空已经乌云密布。他们刚走到校门口，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陈奕恒撑开一把黑色长伞，示意张桂源靠近些。
雨中行走，两人肩膀偶尔相触，又迅速分开。张桂源能闻到陈奕恒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清新。
"李明知道什么？"张桂源突然问。
陈奕恒叹了口气："不确定。但他两个月前采访过我的一位...老熟人，可能听到了什么。"
"你有很多这样的'老熟人'？"
"越来越少。"陈奕恒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每个十年，都会失去几个。有时候我真希望..."
他的话被一阵雷声淹没。雨越下越大，伞已经不够挡雨。陈奕恒拉着张桂源躲进一个公交亭，两人衣服都湿了一部分。
"希望什么？"张桂源追问。
陈奕恒转向他，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眼中是赤裸裸的痛苦："希望我不是唯一的一个。希望有一天能遇到一个人，不必再隐瞒，不必看着他们老去、死去..."
他的声音哽咽了，肩膀微微颤抖。张桂源从未见过这样的陈奕恒——脆弱、真实、毫无保留。
"那天你说...接近我是因为我祖父，后来是因为我本人。"张桂源轻声问，"什么意思？"
陈奕恒抬头，雨水或是泪水在他的睫毛上闪烁："意思是...我可能爱上了你。尽管我知道这有多自私。"
公交亭外，雨幕如织。张桂源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一个活了百年的男人，爱上了他——这太荒谬、太不真实，却又奇妙地解释了一切：那些专注的目光，那些不经意的触碰，那些仿佛等待了一生的深情瞬间。
"我不确定我能..."张桂源艰难地开口，"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我知道。"陈奕恒苦笑，"我不该说出来的。只是...有时候我厌倦了伪装。"
一辆公交车驶来，溅起一片水花。张桂源突然做出了决定："跟我回家。今晚...告诉我一切。从头开始。"
陈奕恒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很快又被担忧取代："你确定吗？知道了可能就无法回头了。"
"我已经无法回头了。"张桂源轻声说。
雨中，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沉默的车厢里，两人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一起，这次，谁都没有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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