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个周五,张桂源站在穿衣镜前,反复调整着领带的结。镜中的男人穿着一件浅蓝色衬衫,外套是他很少穿的米色亚麻西装——上周刚买的,为此他花了平时三个月的服装预算。
"只是去看个展览而已。"他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却无法解释为何心跳比平时快了几分。
手机震动,陈奕恒发来消息:【已在楼下,不用急。】
张桂源深吸一口气,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相机和笔记本。自从陈奕恒病愈后,他们每周都会约定一天共同研究,今天的目的地是市博物馆新开的"民国文人墨迹与旧物展"。
推开公寓大门,初夏的阳光倾泻而下。陈奕恒靠在一棵梧桐树下等他,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深色牛仔裤,阳光下整个人像是在发光。看到张桂源,他笑着挥了挥手。
"你今天很..."陈奕恒的目光在张桂源身上停留了几秒,"不一样。"
张桂源感到耳根发热:"只是...正式场合。"
"展览而已,又不是学术会议。"陈奕恒笑道,却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其实已经很整齐的领口,"不过很好看。"
两人并肩走向地铁站。张桂源注意到路人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陈奕恒身上——他走路时有种特别的韵律,像是一首无声的诗,让人无法忽视。
"最近睡眠如何?"张桂源问,"没有再发烧吧?"
"完全康复了。"陈奕恒眨眨眼,"多亏某人的精心照顾。"
地铁车厢里挤满了周末出游的人群。一个急刹车让张桂源失去平衡,陈奕恒迅速抓住他的手臂稳住他。那只手温暖干燥,力度恰到好处,直到车厢平稳后也没有立即松开。
博物馆门前排着长队。等待时,陈奕恒买了两杯冰咖啡,递给张桂源一杯:"加了一点点糖,今天太热了。"
张桂源抿了一口,甜度刚好。他不记得告诉过陈奕恒自己偶尔会在夏天喝甜咖啡,但对方似乎总能猜到他的喜好。
展览厅冷气充足,光线特意调暗以保护文物。他们从第一个展区开始,慢慢欣赏那些泛黄的手稿、褪色的照片和历经沧桑的旧物。
"看这个。"陈奕恒在一个展示柜前停下,指着里面的一支老旧钢笔,"林寒在《梦余草》后记中提到过的,他写作时最爱用的那支。"
张桂源凑近看说明牌:"上面说这是1926年林寒赠予友人周默的礼物,你怎么确定是他常用的那支?"
"笔杆上的刻痕。"陈奕恒指着玻璃柜中的钢笔,"《梦余草》后记里提到,他习惯用拇指指甲轻敲笔杆思考,久而久之留下了痕迹。看,就在这里。"
张桂源惊讶地看着陈奕恒。这种细节在任何公开资料中都没有记载,除非...
"你从哪里看到的这个细节?"
陈奕恒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迅速转移话题:"那边好像是白桦社的展区,我们去看看?"
白桦社展区中央是一幅大型复原照片,展示1925年社团成员在江城公园的聚会场景。张桂源正想仔细观看,却发现陈奕恒站在照片前一动不动,表情凝固。
"怎么了?"张桂源问。
"没什么。"陈奕恒的声音有些异样,"只是...复原得很准确。看,连那棵银杏树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张桂源看看照片,又看看陈奕恒:"你去过那个公园?现在布局已经完全不同了。"
"老照片对比而已。"陈奕恒笑了笑,但眼神闪烁,"我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
看着陈奕恒快步离去的背影,张桂源心中的疑问更深了。他转向那幅复原照片,突然注意到照片角落里的一个细节——一个年轻男子倚在银杏树下看书,只露出侧脸,但那轮廓...
"先生,需要讲解吗?"一位志愿者走过来。
张桂源指着照片:"请问这个人是谁?"
"根据记载,应该是社团里最年轻的成员,姓陈,具体名字没有记录。据说才华横溢,但留下的作品很少。"
"他后来怎么样了?"
志愿者摇摇头:"不清楚。那个年代很多人突然就消失了,可能是战乱,也可能是政治原因。"
陈奕恒回来时,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他们继续参观,但张桂源的心思已经不在展览上。他不断回想陈奕恒公寓里的老照片,那些对历史细节不可思议的了解,以及刚才看到复原照片时的异常反应。
午餐在博物馆顶楼的餐厅解决。透过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江城。陈奕恒谈起他最近的研究进展,眼中闪烁着熟悉的热忱。阳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张桂源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
"怎么了?"陈奕恒察觉到他的目光。
"没什么。"张桂源低头切牛排,"只是在想...你对那个时代的了解,有时候精确得吓人。"
陈奕恒的叉子停在半空:"职业病吧。研究久了,会有种身临其境的错觉。"
"就像作家塑造角色时的那种共情?"
"差不多。"陈奕恒似乎松了口气,"对了,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他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张桂源。里面是一封英文信函,剑桥大学邀请他下学期去做访问学者,为期一年。
"恭喜。"张桂源努力保持声音平稳,"这是个好机会。"
"我还没决定是否接受。"陈奕恒观察着他的反应,"研究项目才进行到一半..."
"学术机会难得。"张桂源推了推眼镜,掩饰眼中的失落,"林寒的手稿我会继续整理,等你回来可以——"
"张桂源。"陈奕恒打断他,"我希望你诚实告诉我,你想我留下吗?"
餐厅的嘈杂声仿佛突然远去。张桂源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心跳声在耳中轰鸣。他该说什么?说他每天期待他们的见面?说他开始收集陈奕恒喜欢的茶叶和咖啡豆?说他在手机里设了一个相册专门保存陈奕恒发来的研究照片?
"学术上...当然希望合作继续。"最终,他选择了最安全的回答,"但这对你的职业生涯很重要。"
陈奕恒的目光黯淡了一瞬,随即恢复笑容:"还有时间考虑。来,尝尝这个甜点,据说是博物馆的招牌。"
回程的地铁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张桂源偷瞄陈奕恒的侧脸,发现他正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眼神遥远得像在看着另一个时空。
分别时,陈奕恒突然说:"下周我要去趟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大概三天。"
"需要接送吗?"张桂源问。
"不用,学校统一安排。"陈奕恒犹豫了一下,"回来后再联系?"
张桂源点点头,看着陈奕恒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胸口泛起一阵莫名的空虚。
接下来的三天,雅集轩显得异常冷清。张桂源试图专注于工作,却发现自己不断查看手机,期待那个熟悉的头像跳出消息。陈奕恒只在抵达北京时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之后便音讯全无。
第三天晚上,张桂源决定整理祖父的书房——那个他多年来一直避免触碰的空间。房间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樟脑丸的气息,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古籍和文献。
他小心地拂去一个旧木箱上的灰尘,打开后发现里面全是祖父的日记和相册。最上面一本黑色相册的扉页写着"1930-1935,江城回忆"。
翻开发黄的纸页,一张照片从中滑落。拾起来一看,张桂源的呼吸凝固了——照片上是年轻的祖父站在雅集轩门前,身边是一个穿长袍的年轻人。照片背面写着:"与陈君共庆雅集轩开业,1932年秋"。
那个"陈君",眉眼含笑,姿态从容,与陈奕恒一模一样。
张桂源的手开始发抖。他疯狂地翻阅其他相册,在1947年的一页中找到另一张合影——祖父已步入中年,而旁边的"陈君"看起来竟与十五年前毫无变化,连微笑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1958年的照片,祖父两鬓斑白,而那位"陈君"依然年轻如初。
"这不可能..."张桂源喃喃自语,额头渗出冷汗。
他抓起手机,翻到陈奕恒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该说什么?质问他是否活了近一个世纪却容颜不老?问他与祖父到底是什么关系?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开始下了,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叩问。张桂源放下手机,重新审视那些照片。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陈奕恒对他的兴趣、对雅集轩的了解、对民国文人那种亲历者般的熟悉...一切都有了新的解释。
但为什么是他?为什么现在?
雨声中,张桂源想起陈奕恒病中那句呓语:"我等了太久..."
等待什么?等待谁?
他走到窗前,雨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手机突然震动,陈奕恒的名字跳了出来:【明天下午回江城,想见你。】
张桂源盯着那条信息,心跳如鼓。他知道,一旦见面,他必须问出那些问题。而答案,可能会彻底改变他们之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