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一点五十分，张桂源站在市图书馆古老的石阶前，不断调整着领口。他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达，这本是他的习惯，但今天的心跳却比往常快了许多。
"等人？"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张桂源转身，看到陈奕恒手里拿着两杯咖啡，阳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色光斑。他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针织衫，衬得肤色越发白皙。
"给你。"陈奕恒递过一杯咖啡，"不加糖，加了一点点奶——我猜得对吗？"
张桂源接过，微微惊讶："你怎么知道？"
"古董店那天的观察。"陈奕恒眨眨眼，"你喝茶时不加糖，咖啡应该也一样。但龙井你喝得很快，普洱却小口品尝——说明你不讨厌苦涩，但更喜欢柔和的口感。"
张桂源的手指紧了紧咖啡杯。被人如此细致地观察，本该让他不适，但陈奕恒眼中的坦荡却奇异地化解了这种不适。
"谢谢。"他抿了一口，确实是他喜欢的口味。
"笔记本带了吗？"走进图书馆时，陈奕恒问道。
张桂源从包里取出那本皮质笔记本："照片我看到了。"
陈奕恒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哦？"
"那张白桦社的合影。"张桂源直视前方，假装没注意到对方的反应，"站在最右边的人，和你有点像。"
陈奕恒轻笑一声："家族遗传吧。我曾祖父参加过那个社团，据说年轻时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
"难怪你对民国文学这么了解。"张桂源推了推眼镜，没有追问。
图书馆三楼的民国文献区安静得能听见翻页的声音。两人并排坐在长桌前，面前摊开各种资料和笔记本。陈奕恒专注时习惯轻咬下唇，时而用那支古董钢笔快速记录；张桂源则更系统化，先列提纲再填充内容，字迹工整如印刷体。
"你看这个。"陈奕恒突然推过一本1924年的文学期刊，指着其中一页，"这篇署名'寒星'的散文，文风和用词习惯与林寒极其相似。我怀疑是他的笔名。"
张桂源凑近查看，两人的肩膀轻轻相触。那页纸张已经泛黄脆弱，上面的文字却依然清晰。读了几段后，他点头赞同："确实像他的手笔。特别是这个转折处理——"
"——和他《梦余草》中的《夜归》一模一样！"陈奕恒兴奋地接上，眼睛闪闪发亮，"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张桂源不自觉地微笑起来。这种思想上的共鸣，在他独来独往的生活中实属罕见。
三小时后，他们已整理出一份详实的清单，列出林寒可能使用过的所有笔名和发表平台。张桂源伸了个懒腰，颈椎发出轻微的响声。
"累了？"陈奕恒关切地问。
"有点。长时间低头对脖子不好。"
"我帮你揉揉？"陈奕恒的手已经抬到半空，又突然停住，"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张桂源僵了一下，然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陈奕恒的手指轻轻按上他的后颈，温暖的触感透过衬衫传来。那力道恰到好处，既不过重让人不适，也不至于轻得发痒。
"你手法很专业。"张桂源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肌肉真的在放松。
"大学时在按摩店打过工。"陈奕恒的声音带着笑意，"那时候——"
"陈教授？真是巧啊！"
一个女声打断了他们。张桂源转头，看到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站在桌前，手里抱着一摞书。
"李教授！"陈奕恒收回手，站起身，"您也来查资料？"
"下周研讨会的材料。"女教授好奇地看了看张桂源，"这位是？"
"张桂源，雅集轩古董店的老板，也是民国文学爱好者。"陈奕恒介绍道，"桂源，这是李雯教授，我们系副主任。"
张桂源礼貌地点头致意。李教授眼睛一亮："雅集轩？我听说过！据说收藏了不少珍贵古籍？"
"家父和祖父的积累。"张桂源简短回答，不习惯成为关注焦点。
"李教授，"陈奕恒突然说，"周五的沙龙，我能带张先生一起参加吗？他关于林寒的研究很有见地。"
张桂源猛地看向陈奕恒，用眼神传递"我没答应这个"的信息。陈奕恒假装没看见，笑容灿烂。
"当然欢迎！"李教授热情地说，"主题正好是'被遗忘的民国作家'，太合适了。周五下午三点，文学楼二楼会议室。"
李教授离开后，张桂源压低声音："我没说要参加什么沙龙。"
"为什么不呢？"陈奕恒无辜地眨着眼，"你的见解比我们系大多数老师都深刻。"
"我不擅长...当众发言。"
"你可以只坐在下面听。"陈奕恒的声音柔和下来，"不过如果改变主意想分享，我会在你旁边。"
张桂源盯着自己的笔记本，内心挣扎。他确实有很多想法，但多年来习惯了独自研究，从未想过在学术场合公开表达。
"考虑一下？"陈奕恒碰了碰他的手肘，"为了学术。"
最终，张桂源轻轻点了点头。
周五下午两点四十分，张桂源站在江城大学文学楼前，反复确认自己带来的资料。他穿着最正式的一套深灰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好，却依然感到无数细小的不安在胃里翻腾。
"你来了！"
陈奕恒从楼里跑出来，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看到张桂源的装扮，他愣了一下："哇，你真重视。"
"太正式了？"张桂源不自在地拉了拉领带。
"不，很好。"陈奕恒伸手调整了一下他的领带结，"很帅。只是...放轻松点，这只是一个非正式的小型沙龙。"
会议室里已有二十多人，大多是教师和研究生。李教授热情地招呼他们坐在前排。张桂源的手心开始冒汗，笔记本边缘被他捏出了褶皱。
"呼吸。"陈奕恒在他耳边低声说，"想象他们都是书架。"
这个奇怪的比喻让张桂源差点笑出来，紧张感奇迹般地减轻了些。
沙龙开始后，几位学者轮流发言。当讨论到民国时期边缘化作家群体时，陈奕恒举手发言。他站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却毫不枯燥，偶尔穿插的幽默引得全场轻笑。张桂源注视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那种熟悉的敬佩感再次涌上心头。
"关于林寒的研究，"陈奕恒突然说，"我想邀请我的合作者张桂源先生分享一些新发现。他在雅集轩收藏的林寒手稿中，发现了几首未发表的诗作。"
全场目光突然聚焦过来，张桂源感到一阵眩晕。他瞪向陈奕恒，后者却回以一个鼓励的微笑和微不可察的点头。
深吸一口气，张桂源站了起来。起初，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但随着讲述的深入，特别是谈到那些珍贵手稿的细节时，他的语调越来越稳，眼神也越来越专注。当他引用林寒一首未发表诗中的句子时，甚至看到几位教授认真记下了笔记。
"...因此，我认为林寒在1926到1928年间的创作，实际上是他艺术上最成熟的阶段，而非如文学史通常认为的'衰退期'。"张桂源结束了自己的分享。
短暂的寂静后，会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李教授甚至走上前与他握手："张先生，您的见解太有价值了！有没有考虑过把这些写成论文发表？"
回座时，张桂源的双腿微微发抖，但心中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成就感。陈奕恒在桌下悄悄握了握他的手，轻声说："看吧，我就知道你能行。"
沙龙结束后，几位学者围住他们继续讨论。张桂源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像往常那样急于逃离社交场合，而是能够自然地参与对话。陈奕恒始终站在他身侧，适时地接过话题或补充细节，像一道无声的支持。
夕阳西下时，他们终于走出文学楼。校园里的樱花已经开始凋落，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舞。
"饿了吗？"陈奕恒问，"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粤菜馆。"
张桂源点点头。此刻的他，竟有些不愿让这一天就此结束。
餐厅里，他们点了清蒸鱼和白切鸡。陈奕恒坚持要了一小壶黄酒，说是庆祝今天的成功。
"为我们的合作。"他举杯。
张桂源轻轻碰杯，酒精的温热从喉咙蔓延到胸口。
"你今天在沙龙上提到的林寒书信，"陈奕恒夹了一块鸡肉，"其中提到1927年那场文人聚会，你认为是发生在哪个月？"
"应该是秋天。"张桂源思索道，"信中提到'桂花香中论诗'，江城桂花一般在九月下旬到十月盛开。"
"但信中还说有人穿着单衣，而十月的江城已经转凉。"陈奕恒反驳，"我查过气象记录，1927年九月特别热，桂花提前开了。所以应该是九月中旬。"
"气象记录？"张桂源挑眉，"你连这个都查？"
陈奕恒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迅速喝了一口酒掩饰："做研究要全面嘛。"
"你有时候..."张桂源盯着陈奕恒微微泛红的脸颊，"说话像个亲历者，而不只是研究者。"
陈奕恒的筷子停在半空，随即笑道："那说明我的历史代入感很强啊。来，尝尝这个鱼，很鲜嫩。"
回程的地铁上，两人肩并肩坐着。张桂源借着酒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你为什么对林寒这么执着？不只是学术兴趣吧？"
车厢的灯光在陈奕恒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沉默良久，他才开口："小时候，家里唯一的一本书就是林寒的诗集。母亲走后，我常常读它...那些诗句就像..."他寻找着合适的词，"就像黑暗中有人理解我的孤独。"
张桂源没想到会得到如此私人的回答。他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到站了。"陈奕恒突然站起来，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又恢复了平常的笑容，"下周继续我们的研究？"
走出地铁站，夜风拂过发烫的脸颊。张桂源看着陈奕恒的背影，意识到自己正越来越深地被这个谜一样的男人吸引——不仅因为他的学识，更因为那些偶尔闪现的、无法解释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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