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还没散时,乔池念又去了书店。老者正用软布擦着书架顶层的旧书,阳光透过天窗斜斜照进来,在他肩头落了层金粉。“那幅素描,”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是小裴十七岁画的。”
乔池念愣了愣,指尖捏着那本聂鲁达诗集,封面上还留着裴安画的简笔画——歪歪扭扭的槐树,树下两个小人影。“他总说要等一个能看懂他画里藏着什么的人,”老者转过身,玳瑁眼镜滑到鼻尖,“等了这么多年,倒真让他等着了。”
正说着,巷口传来自行车铃响,叮铃铃的声音撞碎了晨雾。乔池念转头,看见裴安骑着辆旧单车过来,车把上挂着个帆布包,后座绑着把吉他。他在书店门口停住,额前的碎发沾着露水,看见她时眼睛亮了亮:“去不去河边?我带了新谱的调子。”
帆布包里装着两罐橘子汽水,还有本被翻得卷边的《小王子》。裴安把单车靠在槐树下,从吉他包里拿出本子,上面画满了音符,间或夹着几句诗,字迹还是当年那副清瘦的模样,只是少了些稚气。“这是写给狐狸的,”他指着其中一页,“你说,小王子为什么非要离开玫瑰?”
乔池念拧开汽水瓶,气泡滋滋地往上冒。她想起去年冬天,裴安在巷口的路灯下弹吉他,手指冻得发红,却不肯停。那时她刚失恋,缩在围巾里听他弹了整夜,最后他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给她,说:“有些人像玫瑰,好看,却扎手。但总有人会像狐狸,记得你走过的每一步。”
“或许是因为玫瑰太骄傲,”她吸了口汽水,甜味漫到舌尖,“但狐狸会等他回头。”
裴安忽然笑了,指尖在吉他上弹出段轻快的调子:“那我当狐狸好了。”他抬头时,阳光正穿过他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多年前那个蹲在树下抄诗的少年,眼里藏着整个夏天的光。
中午的巷子浸在饭菜香里。乔池念家的厨房飘出番茄炒蛋的味道,裴安的母亲在对门喊他回家吃饭,声音洪亮得能惊动槐树上的麻雀。他应了声,却拉着乔池念往杂货店跑:“王伯新进了绿豆糕,去晚了就没了。”
杂货店的吊扇吱呀转着,王伯正用杆秤称糖块,看见他们进来,笑着往裴安手里塞了块薄荷糖:“又哄池念呢?”裴安脸一红,把糖塞给乔池念,自己拿起块绿豆糕递过去:“尝尝,比去年的甜。”
绿豆糕的清甜混着薄荷糖的凉,乔池念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她发着烧躺在床上,裴安翻墙进来,从口袋里掏出块化了一半的绿豆糕,说:“王伯说这个治发烧。”结果她没好,他倒因为翻墙摔破了膝盖,被他母亲追着打了整条巷。
“还记得翻墙的事吗?”她咬着绿豆糕问。
裴安挠了挠头,耳尖泛红:“那时候傻,不知道敲门。”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但那天看你烧得脸红,急得不行。”
王伯在旁边听见,笑得直拍大腿:“这小子,从小就护着你。有次巷口的大狗追你,他抱着块砖头就冲上去,结果被狗追得绕着槐树跑三圈。”
乔池念忍不住笑出声,抬头时看见裴安正看着她,眼里的温柔像化开的蜜糖。吊扇的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当年被狗追时那副狼狈模样重叠,却又多了些沉稳的暖意。
下午的阳光变得懒洋洋的。乔池念坐在书店的窗边看裴安谱曲,他趴在柜台上,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偶尔抬头问她:“这个音符是不是太跳了?”老者坐在旁边翻旧书,偶尔抬眼看看他们,嘴角噙着笑,像在看一幅久等的画。
“其实我以前总偷拿你的诗集,”裴安忽然停下笔,“你放在窗台上的那本《飞鸟集》,我抄了整整一本。”
乔池念愣住了。那本《飞鸟集》的扉页上有她画的小飞鸟,后来突然不见了,她还哭了好久。“怪不得我找了好久,”她嗔怪地看他一眼,“你还我。”
“早没了,”他挠挠头,“搬家时弄丢了。但里面的句子我都记得,‘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你当时在旁边写了句‘希望我们都像夏花’。”
她忽然想起那天的情景:阳光也是这样懒洋洋的,她趴在桌上写批注,裴安蹲在窗外的槐树下,假装看蚂蚁,其实一直在偷瞄她的本子。原来有些心意,早在那时就悄悄发了芽,藏在蝉鸣里,藏在书页间,藏在少年故作不经意的眼神里。
傍晚的云霞把巷子染成橘红色。放学的孩子吵吵嚷嚷地跑过,裴安拉着乔池念往河边去,说要给她看样东西。河岸边的芦苇长得正盛,风吹过,像绿色的波浪。他从吉他包里拿出个木盒子,打开时,里面躺着枚用槐木刻的小飞鸟,翅膀上刻着行小字:“池念的夏花”。
“刻了三个月,”他把木飞鸟递给她,指尖有些发烫,“总刻不好翅膀,怕不像你画的那只。”
乔池念捏着木飞鸟,槐木的纹路硌着掌心,像握着整个青春的温度。她想起那本丢失的《飞鸟集》,想起他抄错的“月良”,想起翻墙送来的绿豆糕,原来所有的错过与等待,都在时光里悄悄铺成了路,引着他们走到此刻。
“很好看,”她抬头时,眼里的水光映着晚霞,“比我画的好看。”
裴安忽然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芦苇絮。他的指尖很轻,像触碰易碎的珍宝,动作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乔池念,”他声音有些发颤,“我等了这么多年,不是等你看懂我的诗,是等我敢告诉你——”
远处传来归鸟的鸣叫,芦苇在风中沙沙作响,像在替他把没说完的话说出口。乔池念忽然踮起脚,轻轻抱住他,槐木的清香混着他身上的薄荷味,漫进鼻腔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多年前那个夏天,他把写错的“月亮”递给她看时,一样快,一样乱,却又一样甜。
“我知道,”她把脸埋在他的衬衫里,声音闷闷的,“我早就知道了。”
暮色漫上来时,他们并肩往巷子走。裴安的吉他斜挎在肩上,乔池念手里捏着那枚木飞鸟,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紧紧靠在一起。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杂货店的灯亮了,王伯探出头喊:“小裴,你妈包了饺子,叫池念一起来吃!”
晚饭时,裴安的母亲一个劲往乔池念碗里夹菜,说:“这孩子,从小就看着亲,跟我家安安是天生一对。”裴安在旁边红着脸扒饭,乔池念忍不住笑,却把碗里的饺子又夹回给他,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
夜里的巷子格外安静。路灯在青石板上投下昏黄的光,裴安抱着吉他坐在槐树下,乔池念靠在他肩头,听他弹新谱的曲子。调子温柔得像月光,混着晚风里的槐花香,漫过整条巷子。
“这首叫什么?”她轻声问。
“叫《巷子》,”他低头看她,眼里的光比路灯还亮,“里面有书店的铃铛,有王伯的绿豆糕,有翻墙的脚印,还有……”他顿了顿,声音软得像棉花糖,“还有你。”
乔池念抬头,正好撞进他的眼里。那里有她熟悉的少年模样,也有岁月沉淀的温柔,像这条巷子,藏着旧时光,也盛着新故事。她忽然想起老者说的话:“好的故事不用急,慢慢写,总会写到圆满。”
远处的星星亮了,一颗,两颗,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吉他声还在继续,调子漫过青石板,漫过老槐树,漫过亮着灯的窗户,把两个年轻的影子,轻轻裹进岁月的褶皱里。
巷子里的故事还在继续。老书店的铃铛会在每个清晨响起,杂货店的绿豆糕会永远甜津津的,老槐树的叶子会一年年绿下去,而乔池念和裴安的名字,会像那枚槐木飞鸟,被时光刻在巷子的记忆里,成为一首永远唱不完的,关于等待与相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