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木村沉睡在群山温柔的臂弯里,月光如水银般流淌过茅草屋顶,在青石板路上映出细碎的光斑。老村长巴维斯家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惊扰了这份静谧。里奥的身影裹挟着夜露的寒气和山林特有的草木清气,略显狼狈地挤了进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粗布外衣裹成的鼓鼓囊囊的包裹,只露出顶端一小团蓬松的、夜色般纯粹的漆黑毛发,和一对在昏暗油灯光下闪烁着奇异液态金光的圆瞳。
“里奥!”巴维斯猛地从火塘边的矮凳上站起,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颤抖。他脸上的皱纹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更深,交织着如释重负的狂喜和未消的余怒。“你这混小子!你跑哪去了!影爪峰!你是不是去了…”严厉的斥责在看到儿子安然无恙时卡在喉咙,随即被更深的后怕取代。他大步上前,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里奥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少年吃痛地缩了缩脖子。
“父亲,我…我没事。”里奥的声音带着喘息,但眼神却亮得惊人,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秘密。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包裹抱得更紧了些。
巴维斯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团蠕动不安的黑色“这是什么?”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村长常年与山林、村民、甚至一些难以言说的古老禁忌打交道,练就了鹰隼般的直觉。那包裹里透出的气息…绝非寻常山猫野狸。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无形压迫感的异质,尽管微弱,却足以挑动他神经深处对“禁忌之地”的敬畏。
“我…我在山腰捡的,”里奥飞快地回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只小猫,冻僵了,差点被夜枭抓走。”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又无辜,同时小心翼翼地掀开外衣的一角。
煤球,也就是摩罗斯·影爪——此刻正努力将自己蜷缩成一个更小的毛团。被一个人类少年像抱婴儿一样裹挟着穿越大半个村庄,听着那些愚昧村民的闲言碎语,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或警惕的目光…这漫长的“旅程”对他古老而高傲的灵魂而言,不啻于一场公开的、缓慢的凌迟!每一秒都是新的屈辱!他紧闭着那对黄金眼瞳,试图用意志屏蔽掉这荒诞的一切。然而,少年奔跑时胸腔的震动,衣物上沾染的松木和汗水的味道,以及…那该死的、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属于年轻生命的温热,都顽固地穿透了他的防御,提醒着他此刻荒谬绝伦的处境。
“喵…”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强烈不满和虚弱感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这声音让他自己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巴维斯凑近了些,昏黄的火光跳跃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双终于被迫睁开的、液态黄金般的猫瞳。那绝非野兽的眼睛!里面没有野性的凶光,也没有家猫的懵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古老倦怠和极致憋屈的非人智慧,以及一丝竭力隐藏却依旧泄露的、属于上位存在的疏离感。
寒意顺着巴维斯的脊梁骨爬升。禁忌之地的传说,影爪峰顶终年不散的诡异云雾,还有刚才儿子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带着苔藓冷意和某种…空无气息的味道…种种线索在他脑中电光火石般串联。
“山腰?”巴维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里奥·巴维斯!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上了影爪峰顶?!”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嵌进里奥的肩胛骨里。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里奥的脸色白了白,在父亲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那些编造的谎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抱着“煤球”,倔强地抿紧了唇。
就在这时,巴维斯做出了一个让里奥和煤球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猛地松开儿子,转身冲到角落一个蒙尘的木箱前,急切地翻找起来。很快,他掏出了几束早已风干的、散发着奇异苦涩气味的药草——银星草和驱邪蓟。他用颤抖的手飞快地将药草揉碎,撒入火塘中跳动的火焰里。
嗤啦——
一股浓烈、辛辣、带着强烈净化意味的灰白色烟雾猛地升腾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屋。烟雾带着灼热的刺痛感,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无差别地刺向屋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生灵。
“喵嗷——!!!”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猫嚎骤然响起!只见里奥怀中的那团黑色毛球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炸开!蓬松的毛发根根倒竖,让它瞬间膨胀成了一个愤怒的黑色蒲公英。那双液态黄金的眼瞳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惊愕和滔天的怒火!
摩罗斯·影爪感觉自己的意识核心像是被投入了沸腾的油锅!这烟雾对他此刻虚弱不堪、被“枷锁”禁锢的力量形态而言,简直是剧毒!它并非物理伤害,而是直接灼烧着他那由纯粹法则和古老意志构成的、此刻被迫塞进脆弱猫躯的本质!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让他本能地想要逃离,想要用力量撕碎这该死的烟雾和那个胆敢如此冒犯他的人类老头!
然而,体内空空如也。那该死的、被少年血脉激活的枷锁,将他浩瀚的力量死死锁住,如同沉重的镣铐。他只能在少年的臂弯里徒劳地挣扎、扭动,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嘶鸣,小小的身体因剧痛和无力感而剧烈颤抖。那双黄金眼瞳死死瞪着巴维斯,里面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将整个屋子点燃!
“父亲!你干什么!”里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烟雾呛得咳嗽,但更让他心痛的是怀中“煤球”剧烈的反应。他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烟雾,将“煤球”更紧地护在胸口,用外衣掩住它小小的头颅。“它只是一只小猫!它会死的!”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
巴维斯看着在烟雾中痛苦挣扎、却只是炸毛嘶吼而并无其他异状的小黑猫,再看着儿子拼死保护它的模样,眼中的惊疑和锐利并未完全散去,但紧锁的眉头却微微松开了一丝。难道…真的只是自己多疑了?这烟雾对邪祟之物反应极大,若真是禁忌之物,此刻早该显形或疯狂反噬了。可这小东西,除了叫得凄惨些,似乎…真的只是一只比较特别的山猫幼崽? 烟雾渐渐散去,小屋内的气氛却更加凝重。巴维斯沉默地注视着儿子怀中那团依旧在瑟瑟发抖、却不再凄厉嚎叫,只是用那双深邃的金眸死死盯着自己、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与屈辱的黑色毛球。
“听着,里奥,”巴维斯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带着不容反驳的沉重,“无论它是什么,从哪里来。明天天亮,必须把它送走!送出橡木村!越远越好!”他指着煤球,语气斩钉截铁,“禁忌之地的东西,沾不得!它会带来灾祸!”
里奥抱着怀中那团冰冷却又奇异地在微微起伏的黑色温暖,感受着那小小的身体传递来的、一种倔强而脆弱的生命力。他低头,对上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亮得惊人的金眸。那里面没有了刚才的滔天怒火,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古老的、被冒犯后的冰冷疏离,以及…一丝连它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着他体温的脆弱。
“不。”少年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如同初生的星辰,无畏地对抗着父辈的权威与古老的恐惧。“它受伤了,是我把它带回来的。在它伤好之前哪儿也不去。”
“你!”巴维斯气结,指着儿子的手都在发抖。
而被迫蜷缩在少年温暖怀抱里的摩罗斯·影爪,此刻内心翻涌的屈辱与怒火几乎要将他小小的猫躯撑爆。他,法则的编织者,竟被凡人的草药烟雾灼伤!竟被一个愚昧的村长视作灾祸之源!竟要依靠一个人类少年的体温和保护才能在这充满敌意的屋檐下喘息! 灾祸?他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冷笑。若他真是灾祸,此刻这个村子,连同这片愚蠢的山脉,早已化为最基础的粒子尘埃,在宇宙的法则洪流中彻底湮灭! 然而,这份滔天的意念,最终只化为怀中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极致憋闷和一丝奇异疲惫的…
“咕噜…”。
那并非他本意,而是这具该死的、脆弱的、属于低级生物的猫躯,在温暖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放松下,不受控制发出的、代表舒适的可耻声音! 这声“咕噜”让里奥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他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拂过煤球因炸毛而显得格外蓬松的头顶。那动作笨拙却温柔。 摩罗斯·影爪的身体瞬间僵直如铁。屈辱感达到了顶点!他想挠花这人类小子的脸!想咬断那根胆敢亵渎神祇头颅的手指!
可那指尖传来的、带着少年特有粗糙茧子的、笨拙的抚触…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穿透了愤怒与屈辱的壁垒,精准地落在了某个,属于猫科生物本能的、该死的开关上。
呼噜…呼噜噜…
更响亮、更绵长的呼噜声,如同不受控的潮水,再次从他的喉咙深处涌出,在这寂静而充满对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的不合时宜。
里奥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纯粹的喜悦。巴维斯则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只前一秒还凶神恶煞、此刻却在儿子笨拙的抚摸下发出满足呼噜声的“邪祟之物”,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古老的邪神在少年的臂弯里彻底石化,只剩下一双液态黄金的眼眸,在昏暗中死死瞪着粗糙的木质房梁,里面翻涌着足以重塑星辰的滔天怒火,以及…一种名为“生无可恋”的、前所未有的、属于煤球的绝望。
这一夜,橡木村老村长家低矮的屋檐下,容纳了一位被迫“降格”的神祇滔天的屈辱,一个少年无畏的守护,和一个老人深重的忧虑。而连接他们的,只有一声声在寂静中回荡的、温暖又绝望的…
呼噜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