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是冰冷的锚,将普尔金从无意识的深渊牢牢钉在现实。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右小腿那被粗糙包扎、深嵌着破片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刺鼻的消毒水、浓重的血腥、排泄物的恶臭、伤员压抑的呻吟和哭嚎、金属器械冰冷的碰撞声……这一切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地狱前厅的气息,冲击着他昏沉的感官。他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一盏挂在低矮木梁上的煤油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在斑驳的泥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别动!伤口刚止住血!”那熟悉又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再次响起,清晰地将周围的嘈杂暂时压下,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沙哑。
视野艰难地聚焦。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脸近在咫尺。汗水浸湿的浅金色发丝紧贴着她光洁却布满污垢和细小血痕的额头。那双清澈的灰色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睑下是浓重的青黑,正专注地俯视着他。她戴着简单的护士帽,口罩拉到了下颌,露出紧抿的、因缺水而干裂起皮的嘴唇。她正用沾着新旧血迹的手,极其麻利地更换着他小腿伤口上被浸透的纱布,动作快而精准,没有丝毫犹豫。昏黄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肉和深嵌其中的、一小块扭曲的黑色金属碎片边缘。鲜血仍在缓慢地渗出。
“尼……娜?”普希金的声音嘶哑微弱,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
尼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那灰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是恐惧?是后怕?是看到他活着醒来的如释重负?但瞬间又被更强大的、属于战地医护人员的冷酷专注所取代。她低下头,继续处理伤口,声音低沉而快速:“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失血不少,破片很深,但没伤到主要血管和骨头。算你命大。忍着点。”她拿起一把镊子,动作稳定地探向伤口深处,准备取出那块折磨人的金属。
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猛地袭来!普希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没有痛呼出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实际上可能是任何能找到的干净布料)。
“好了。”尼娜的声音依旧平稳,镊子上夹着一块沾满血污和组织的金属片,随手丢进旁边的搪瓷盘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迅速用消毒水冲洗伤口,再次加压包扎。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剧痛稍缓,普希金大口喘着粗气,这才有精力观察四周。这里显然不是正规医院,更像是一个被征用的、半塌的集体农庄谷仓。泥地上铺着薄薄的干草,上面躺着、坐着、蜷缩着几十个伤员。重伤员占据着角落稍微“好”一点的位置,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轻伤员则挤在一起,眼神空洞麻木。空气污浊不堪,药品极度匮乏,绷带被反复清洗使用,血迹层层叠叠。几个像尼娜一样疲惫不堪的医生和护士在伤员中穿梭,动作机械而迅速,脸上看不到太多表情。
“这……就是医院?”普希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虚弱和苦涩。
尼娜正在清洗手上的血迹,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能活命的地方,就是好医院。列宁格勒城里……更糟。”她的话语里透着一股沉重的无力感。“药快没了,绷带快没了,连干净的布都快没了……德国人炸断了所有的路。”她转过身,拿起一个破旧的搪瓷杯,里面是浑浊的温水,“喝点。你失水很严重。”
普希金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干裂的喉咙得到些许滋润。“伊万……瓦西里耶夫排长?还有‘老爹’马特维耶夫?阿列克谢?他们……”他急切地问。
尼娜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你们阵地撤下来的人不多……都打散了。有些送到了这里,有些去了别的点,更多的……”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她把杯子塞进普希金手里,“自己拿着。省着点喝,水也不多了。”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整个拥挤混乱的“病房”,眉头紧锁,“我得去看其他人了。你休息,别乱动。伤口感染了,神仙也救不了你。”
普希金看着她纤细却异常坚韧的背影消失在伤员群中,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重逢的庆幸被残酷的现实和巨大的担忧所淹没。伊万他们还活着吗?三连还有多少人?卢加防线怎么样了?
接下来的几天,是炼狱般的煎熬。伤口在简陋的条件下顽强地愈合着,但也伴随着持续的低烧和疼痛。普希金躺在草铺上,被迫成为了这场战争灾难最直接的旁观者。他目睹了医生在无麻药的情况下为伤员截肢,凄厉的惨叫足以撕裂灵魂;他闻着伤口腐烂生蛆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中;他听着隔壁草铺上一个腹部重伤的年轻战士整夜整夜地哭喊着妈妈的名字,声音渐渐微弱,最终在黎明前归于死寂;他看到尼娜和其他医护人员像不知疲倦的机器,在绝望中榨取着最后一丝力气,眼神却越来越空洞,仿佛灵魂已被这无边的苦难磨灭。
一天傍晚,一个穿着NKVD蓝黑色制服、臂章上绣着“医疗监察”字样的人走了进来。他眼神锐利,像扫描仪一样扫视着伤员和医护人员,重点检查药品登记簿和伤员身份证明。气氛瞬间变得压抑。他走到普希金面前,审视着他的伤口和证件(红军证/Krasnaya Knizhka)。
“普希金,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连级政治指导员?”他的声音冰冷,“伤势?”
“破片伤,小腿,正在恢复。”普希金回答。
“恢复期多久?”
“医生……需要评估。”普希金谨慎地说,感觉对方的目光像刀子。
“评估?”监察员哼了一声,“前线需要每一个能拿枪的人。别装病,指导员同志。养好了立刻归队。消极避战是犯罪。”他丢下这句话,又去盘问其他人了。
普希金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斯米尔诺夫冰冷的话语仿佛又在他耳边响起。他并非想逃避,但监察员那赤裸裸的怀疑和催促,让他感到一阵屈辱和寒意。
几天后,伤口虽然依旧疼痛,但已能勉强下地拄着拐杖行走。低烧也退了。尼娜检查了他的伤口,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可以走了,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这里……需要床位给更重的人。小心伤口,别沾水,别太用力。”她的语气很平淡,但普希金看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担忧。
“谢谢你,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普希金郑重地说,声音沙哑但真诚,“为了……一切。”
尼娜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又投入了无休止的忙碌中,没有再看他一眼。普希金拄着粗糙的临时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这间充满死亡和痛苦的谷仓。外面寒风凛冽,天空是铅灰色的。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远方硝烟味的空气,感觉像是从一个噩梦中挣扎出来,却又立刻投入了另一个更广袤、更残酷的噩梦。
他必须找到自己的部队,回到前线。那里有他的责任,他的战友,他的战场。伤疤是勋章,也是归途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