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在落地窗外制造着持续的低频噪音,阳光被双层玻璃过滤后,温吞地铺满整个复式顶层。裴砚辞这间位于CBD核心位置、能将整座城市钢筋铁骨尽收眼底的居所,原本是冷硬极简的代名词,如今却奇异地被塞进了许多温吞的“废物”。
阳台外推出一截,此刻正被几盆疯长的绿萝和枝叶肥厚的龟背竹侵占着,叶片深绿油亮,在阳光下蒸腾出旺盛的生命力,与窗外冰冷锐利的摩天楼群形成奇异的对冲。厨房岛台上摊着半本摊开的烘焙食谱,翻开的那页黏着点面粉,是沈昭三天前试图烤面包留下的遗迹。客厅地毯边缘散落着一套木质鸟雀模型的小零件,她拼了个开头就忘了收。
空气里飘着一股温吞的、属于盛夏的午后气息,混合着微弱的植物蒸腾味和中央空调恒定送出的冷风。沈昭赤脚坐在地毯一角,背靠着沙发。面前茶几上铺满了色泽饱满的东西——大块柠檬黄的亚克力拼块,松叶绿,矢车菊蓝,橘粉……不是什么高深的逻辑难题,只是一副成人向的巨型色彩拼图。没有参考图,全凭颜色分区比对和一点模糊的形状直觉。她捻起一块松石绿的拼片,指尖在边缘摸索,目光在摊开的、如同巨大调色板的色块群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神情专注又有些懒洋洋的,像阳光下舒展爪子的猫。
裴砚辞靠在对面那组宽大的皮质沙发扶手上,膝头放着打开的笔电,屏幕幽幽亮着,是公司内网的纯黑底界面。他穿着简单的烟灰色棉质长裤和V领T恤,背脊笔直,线条紧绷的状态却不见了,连下颌那道惯常的冷峻线条都松懈了不少。他的目光不时扫过屏幕上的市场数据波动图,但更多时候,是落在几米外那个缩在地毯上的身影上。
沈昭换了个姿势,小腿屈起,下巴枕在膝盖上。细白的脚踝从深灰色的宽松家居裤脚露出来。一绺没扎好的长卷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小半侧脸,她也没去管。拼图的色块在她指间翻动,拼接的“咔哒”声在午后空间里有种奇异的抚慰力。阳光斜照在她光裸的小臂上,皮肤下透出淡青的血管纹路,显得异常平和。
“中午吃什么?” 裴砚辞的声音很自然响起,打破了这片只有拼图卡扣和中央空调白噪音的沉静。他盯着屏幕,手指还在触控板上滑动,像随口一问天气。
“唔?”沈昭从两块纠缠的粉橘色拼片里抬起眼,视线扫过阳台那一排排蓬勃的绿植,最终落回裴砚辞专注的侧脸上,“冰箱……昨天买的番茄,挺红的。”她声音带着点刚回过神的微黏,“要不……切面?”手指无意识地摸了下嘴角,像是下意识地在检查嘴角沾没沾什么东西。
裴砚辞的视线从屏幕上收回,转向冰箱方向。那冰箱门昨天被沈昭买回来的三个不同产地但都声称“沙甜”的番茄塞得鼓鼓囊囊。他极轻微地挑了下眉梢,目光移回沈昭脸上时,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像猫科动物确认猎物后的微光。没回答,算是默认。
沈昭放下那块拼片,双手撑地站起身,光脚踏过柔软的羊毛地毯,走向厨房区域。水槽上方窗外,楼群顶部在晴空下反射着刺眼的亮光。
裴砚辞合上笔电。电脑滑落到沙发深处。他踱步到厨房岛台边缘,隔着半臂的距离,看她动作。
沈昭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而下。她拿起一个饱满滚圆的番茄,指尖在冰凉光滑的果皮上划过。清洗、沥干、摆在切菜板上。拿起刀——姿势算不上标准,甚至有点小心翼翼。刀锋落在深红的果蒂上,切入、划开。丰沛的汁水和着饱满的籽囊瞬间涌出,流淌在木质砧板上,甜涩清新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空气。
她的手很稳。红色的汁液沿着刀锋滑下,滴落,在米白的石英石台面上溅开一小点醒目的印记。她却浑然不觉,目光专注在刀下不断分解、汁水淋漓的番茄块上,唇角无意识地放松开一个小小的弧度。
裴砚辞靠在对面冰凉的岛台边缘上,双臂松弛地环抱。窗外热浪无声蒸腾,空调冷风在头顶温柔地盘旋。他目光落在她微低垂的侧脸上,鼻尖沁出一点点细汗,额角一缕发丝粘住又滑开。她眼下的青黑早已淡去,松弛的、带着点点细小晒斑的冷白皮肤在自然光下有种瓷器般温润的光泽。耳边只有水流声,番茄被切开发出的绵软细微声响,砧板上刀碰木的笃笃轻音。
时光被稀释得极其缓慢。那些尖锐锋利的项目进程表、冰冷的数据模型、会议室里凝结成霜的紧张空气……所有熵合资本运行轴心上沉重冰冷的齿轮咬合声,都被隔绝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外。此刻,只有水流,菜刀,成熟的番茄碎裂的气味,还有他眼前这具沉浸在一个微小、无关紧要的动作中平和舒展的躯体。
沈昭捻起一片切好的番茄——深红的瓤肉饱满欲滴。她捏着那片边缘,指尖沾上一点汁液,很自然地向旁边递了过去。
“试试?” 声音不高,带着午后微醺般的松弛。目光甚至没离开砧板上剩下的番茄。
裴砚辞看着那片沾着新鲜汁水的红,目光从她的指尖滑到她微抿的唇线。他没立刻接。空间里只有冰箱压缩机突然启动的低鸣。几秒钟后,他才伸出手。指腹擦过她粘着汁水的指尖,一点点微微凉和粘腻的触感。他接过那片番茄。
没有多余语言。他低头,将那带着夏日阳光和泥土气息的一角放进嘴里,缓慢咀嚼。
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带着一种未经工业加工调和的纯粹。
沈昭收回手,继续切剩下那个西红柿。微涩清甜的香气在两人的沉默里静静弥漫。水龙头被拧上的瞬间,水滴砸在水槽不锈钢内壁,发出清脆空灵的一声叮咚。
裴砚辞的目光滑过她沾着细小汗珠的鼻尖,再回到她指间刀刃流畅的运动轨迹。他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
“程宛,”他开口,声音是惯常的平稳低沉,只是少了一点公事公办的金属锐度,多了一丝陈述的温度,“建议你试试养点东西。”
沈昭切番茄的手没停,刀尖精准地避开了自己的指腹:“阳台那几盆绿萝,”她下颌点了点窗外,“天天浇水。”话里听不出热情。
“她指的是那种,”裴砚辞目光落回岛台光洁的表面,指腹无意识捻了下沾到的番茄汁液,“需要投入期待……和等待破土的东西。”
沈昭的手顿住了。刀尖轻轻点着砧板。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水流声早已停止,只剩下空调轻微的送风声和窗外遥远的车流嗡鸣。
几秒后,刀又继续动了起来。
“哦。”她应了一声。从鼻腔里哼出的单音,听不出情绪。
饭后盘子堆进水槽。裴砚辞被一个无法延期的国际电讯会议拖回了书房。等他结束出来,客厅已无人。
阳台那一隅,在几盆绿萝龟背竹张牙舞爪的绿叶深处,他看到了那个蜷坐在地板上的身影。
沈昭抱着膝盖,整个人笼在植物巨大的影子下。下午的阳光被玻璃过滤掉大半锐利,只在她发梢和蜷缩的脚踝边洒下些许光斑。她面前摆着两个白色小方盆,盆里是蓬松湿润的深色营养土。手里捏着几颗细小得近乎微尘的黑点——是花的种子。旁边散落着说明书和一包细如金粉的花肥。
她的视线低垂,目光长久地黏在掌心里那几颗微不可见的黑色种子上,似乎要将全部的精力和洞穿力都凝聚在指尖这一点微观世界中。浓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深沉的阴影,眼神却异常专注,带着一种奇特的、探究般的安静。右手食指伸出,小心翼翼地在蓬松的黑色土壤表面戳出几个比指腹还浅的小坑——一个,又一个,间距精确得如同用尺子量过。
夕阳的光线慢慢偏移,给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巨大的绿植投下的阴影温柔地包裹着她。裴砚辞立在客厅与阳台的交界处,隔着几米的距离和一片摇曳的绿意,望着那个近乎凝固的身影。看她动作笨拙得近乎虔诚地,将一粒微小如尘的希望,安放进那看不见尽头的土壤深处。
空气里有新土潮湿微腥的气息无声弥散。落地窗外车河流动。一切喧嚣都被玻璃隔绝,室内只有空调运行时极其微弱的低鸣,和她对着掌心的种子、对着黑暗泥土专注屏住呼吸的静谧。
裴砚辞没有走近。他退后一步,将自己无声地融进客厅逐渐浓郁的暮色里。夕阳的金辉在阳台尽头收束成一个温暖而模糊的圆。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个蜷缩于绿植深处的身影上——这是治疗开始后,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安静却如此主动地停留在“无意义”的开端,如同等候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答案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