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云港市终于短暂脱离了回南天的潮闷,阳光带着点洗练过的通透,穿过裴砚辞顶层复式巨大的落地窗,明晃晃地铺满了半个客厅。光柱里尘埃悬浮、旋转。
沈昭蜷在靠近落地窗的宽大单人沙发里,赤脚踩着地毯柔软的长绒,一本厚重的心理学专著摊在膝头。书页在她指尖停留了许久,睫毛低垂着,目光却虚虚地停驻在窗外遥远城市被阳光洗刷得轮廓鲜明的摩天大楼群落顶端,没有焦点。
整个四月和五月的开端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
裴砚辞用极其严苛的工作交接流程——几乎是将项目模块如同精密手术般切割、分配到每一个具备处理权限的核心骨干手中——抽走了她工作手机、所有熵合资本的系统权限,强行划出了一片真空地带。他给出的理由是:“恢复期必须绝对静养。”没有商量的余地。
开始的日子像溺水。拔掉与熵合资本这根唯一的、也是沉重的氧气管后,巨大的空茫如同灭顶的潮水。沈昭像个骤然被卸去所有指令提示音的精密仪器,内部程序陷入无解的混乱。
程宛医生一周两次的咨询门诊成为这真空里唯一的固定坐标。
最初那几次,离开诊所坐进车里,沈昭往往长久地沉默,望着车窗外来去匆忙的人流,眼神空泛,嘴角抿得很紧,一种无声的抵抗与不安混合着巨大的疲惫感像实质般弥漫在狭窄的车厢里。裴砚辞从不急着发动车子。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侧脸线条在沉默中显得更加冷硬坚毅,等她紧绷的脊背一点一点在寂静的沉压中松懈下来,才缓缓挂挡起步。路口的红灯亮起,沈昭疲惫地闭上眼靠着头枕浅眠,他就伸手将副驾车窗无声地升起一格,隔绝掉刺耳的鸣笛。
程宛的话像反复描摹在玻璃窗上的水痕。
“……我们不是要拆掉马达,沈小姐,是检视它的燃料和连接是否健康。焦虑和强迫性完美主义是推动力,但它们长期燃烧的副产品是侵蚀你油箱的铁锈……”
“……当‘必须做’变成一种深植于恐惧的本能时,‘不做’的体验就变得极度陌生而恐慌。允许自己有‘不为’的时间,试试?”
诊室里光线柔和,程宛温和平静的声音一次次引导她直面那个内化的、鞭策不休的声音——“那恐惧在几岁就住在你身体里了?那个小女孩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沈昭从抵抗,到困惑,再到沉默地泪流满面。每一次的对话剥开一层厚厚的痂壳,露出底下经年的、未愈的伤痕。她会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感回来,但那种疲惫里,掺杂了不再凝固的空洞感——有些东西松动、流淌了出来。
裴砚辞成了这片真空地带里最坚实却也最沉默的护栏。
他不再是那个只在办公室里精准发号施令的上位者,或者只在漆黑公寓里释放占有欲的恋人。他学会了在她长时间对着窗外发呆时,不去打扰,只是无声地将一杯温柠檬水放在她能触及的边几上。也学会了在她偶尔半夜里被无形的焦虑惊醒、在客厅里无意识地绕着圈子时,只是从书房出来,牵起她冰凉的手,一言不发地把她带回卧室,按进还带着体温的被子里,然后躺回去,一条手臂隔着薄被搭在她肩头,以体温的牢笼代替言语的安抚。
“不抽。”她曾在某个深夜下意识又摸向旧外套口袋后喃喃低语,声音带着自我厌弃的茫然。裴砚辞当时正倚在床头看一份电子报告,闻声立刻抬眼,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昏昧。但他没说话,只是坐直身体,伸出手臂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力道紧得能勒断她的呼吸,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无声地用温度挤压驱散那片冰冷的渴望。那之后,她的烟盒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玄关柜那个糖果格子里,永远有装满的、色彩缤纷的硬糖。他定期更换,种类不定,唯一的标准就是甜。
疗程进入第六周。
沈昭翻书的指尖顿在了纸页上,阳光暖融融地晒着她的发顶,有点昏昏欲睡。手边那本摊开的《情绪导向疗法手册》里夹着程宛上次布置的练习——记录“无意义”行为中的感受:发呆、听雨、看窗外的鸟飞过。
楼下有轻微开门锁的声音,由远及近。片刻后,裴砚辞的身影出现在客厅入口。他刚从楼下开一个视频短会回来,深灰的休闲西裤衬得双腿修长笔直。他没走近,就靠着门框站着,视线落在阳光里抱着书昏昏欲睡的人身上。
沈昭掀开眼皮,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眼。阳光的金斑跳跃在裴砚辞轮廓深刻的侧脸上,他周身似乎收敛了平日那种无形的强势气场。
她没起身,只是把膝盖上的书轻轻合拢放到一边。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
“程医生说,” 沈昭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刚刚回神的绵软沙哑,视线落在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里,“也许……需要一点新的尝试。”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坚硬的边缘。
裴砚辞眼底有细微的波动,像投入石子的深潭。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下移到那本合拢的专业书上,停顿片刻。然后,他抬步走了过来。落地的长绒地毯吸掉了所有足音。
他高大的身影停在她沙发旁,带来的阴影几乎将蜷缩在沙发里的她完全笼罩。沈昭仰起头看他,阳光被她挡住了大半,逆光里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只有眼神锐利专注。
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拿书。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擦过她的额头,拂开一缕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粘在她脸颊上的碎发。动作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心,像在拂拭价值连城的薄胎瓷。温热的指腹蹭过她微凉的皮肤,激起一点细微的麻痒。
“嗯?”他应了一声,低沉的声音贴得很近,带着询问。
沈昭感受着额头残留的那点温热触感,像投入冰湖的暖石,留下短暂的涟漪。阳光在裴砚辞背后勾勒出一道金色的镶边,阴影笼罩里,她忽然觉得那片厚重的阴翳里,似乎也并非全然冰冷。
她微微侧了侧脸颊,将自己的额角更贴向他悬在空中的手。裴砚辞的手掌几乎是停顿了半拍,随即顺应着那微小的动作,宽厚干燥的掌心轻轻覆盖下来,贴住了她微凉的侧额和鬓角。
是邀请。
也是接纳。
沈昭闭上眼。阳光晒得半边身体暖洋洋的,靠进沙发深处那软硬适度的弧度里。耳边是裴砚辞很浅很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城市极其遥远的、被高度过滤过的微弱喧嚣。那只温热的手掌稳稳贴合在额角鬓边,像一个无声又牢固的生物锚点,一种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安全感开始缓慢地滋生。她身体深处那份长久以来盘踞不退的紧绷感,似乎在阳光和他掌心温和的压力下,第一次有了一丝真正松弛下来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