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落地窗帘没拉严实,一道淡金色的光痕斜切过地板。开放式小厨房里弥漫着煎蛋的微焦香气和咖啡豆的醇苦气味。裴砚辞站在灶台前,身上不是一丝不苟的西装,而是烟灰色的棉质家居服,袖子卷到小臂,露出手腕线条清晰的骨骼。煎锅里黄油融化滋滋作响,他竟然在煎蛋。
沈昭靠着中岛台,捧着刚冲好的咖啡,暖意隔着杯壁熨帖掌心。她看着晨光里男人难得的烟火背影——肩背的轮廓在柔和的光线下收起了平日的锐利锋芒。画面平静,她却有些出神,目光穿透氤氲的热气,落在流理台上那盒只剩零星几颗的、棱角冷硬的戒烟糖盒上。
裴砚辞利落地关了火,将两枚煎得边缘微焦、蛋黄溏心的蛋滑进白瓷盘。又回身从烘烤机里夹出烤得金黄酥脆的厚切吐司片。动作谈不上熟练,但带着股不近柴米油盐的专注劲儿。
他把盘子放到她面前的中岛台上,吐司片上的黄油还未完全融化,金灿灿地泛着光。
“牛奶喝完了。”他说,拿起一旁的玻璃壶给她倒咖啡,深棕色的液体注入她的马克杯。
沈昭嗯了一声,低头用叉子戳了戳微微晃动的溏心蛋黄,没动。厨房里很安静,只有煎锅余温的微响和她马克杯里咖啡轻微的晃动声。
裴砚辞拿起另一枚煎蛋,没急着吃。他站在中岛台对面,隔着一方小小的台面,隔着晨光里漂浮的细微尘埃,看着她低垂的眼睫。
“今天下午,飞伦敦。”他开口了,声音和刚才报备“牛奶喝完”的调子没什么区别,低沉稳重。
沈昭握着叉子的指尖微不可查地蜷了一下。叉尖陷在柔软的溏心里,被温热的蛋黄液包裹着,像是凝滞了。餐厅窗外的城市开始了它的喧嚣,模糊的车流声传来,衬得厨房里这片安静更显粘稠。
裴砚辞的话并没有停顿:“有个新靶点,联合研究院那边出了突破性进展。需要驻场评估,团队整合模型。”他像是在做项目简报,措辞精准,逻辑清晰,“预计一个月。”
“一个月?”沈昭重复了一句,声音放得很轻,像羽毛落在实木台面上,几乎没有重量。她终于抬起眼,目光从被戳破的蛋黄移开,对上他的视线。没有质问,没有惊讶,只是澄澈地看着他,眼底映着窗外涌入的熹微晨光,清澈见底,像安静的湖面。嘴角甚至习惯性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露出一点颊边浅浅的梨涡,如同无数次在办公室里应对突发变化时的表情。
阳光里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飘浮。厨房的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裴砚辞的视线落在她那双弯起的、清澈得过分、也平静得过分的眼眸深处。有什么极锐利的东西在他眸底飞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像鹰隼在暗影中短暂地开合了一下羽翼。
沈昭已拿起水杯,低头抿了一口清水,润了润微干的喉咙。再抬眼时,那点带着梨涡的笑容依旧:“我送你去机场?早上十点那班?”
她甚至还记得他常搭的那个时间段。
裴砚辞沉默地看着她。没有立即回答,也没有动面前的煎蛋。高大挺拔的身形在晨光中像一尊静止的雕像,目光沉沉地压在她脸上,似乎要将她那点水波不兴的平静穿透,剥开底下的层层伪装,看看那“好”字之下是否真如这杯温水般毫无波澜。
“不用。”他终于开口,吐出两个毫无温度的字,打破了这片过于平静的黏稠空气。他放下手里还没动过的叉子,金属叉尖和瓷盘边缘碰撞,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
然后他绕过中岛台,朝她走了过来。步幅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沈昭握着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看着他走近,看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微微抿起的唇线在晨光里不断放大。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半步之遥。他身上带着煎蛋黄油的香气和淡淡的须后水冷调,混合成一种复杂又专属的气息。
裴砚辞在她面前站定,没再进一步。他没有伸手拥抱或触碰她,只是低下头,目光垂落,深深地看进她眼底那片平静的湖水里,像要探入水底深处。离得很近,沈昭几乎能看清他眼底那些细微的、冰层下的纹路。他低沉的声音压得很平,没什么波澜,却字字清晰地砸落在她心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审视:
“这么冷静?”他的呼吸拂过她额前碎发,“沈经理的职场流程,学得炉火纯青了?”
是裴砚辞式的刻薄。刺向的却是她此刻最为脆弱、正被死死按在水面之下的真实情绪。
沈昭端着水杯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杯沿抵着下唇,水面的微光映着她眼底终于裂开的一丝裂缝,很快又被更深的湖波覆盖。她迎着他的审视,没有闪躲,嘴角弯起的弧度甚至加深了一点点,清亮的眼睛眯了眯,透出一种纯粹的、毫无防备的、甚至带着点天真意味的依赖,声音放得轻软:
“裴总,工作最大嘛。”她甚至轻轻歪了下头,浓密的卷发滑落肩头,几缕碎发柔顺地贴在她光洁白皙的颈侧,“况且……你不是都安排好了吗?‘听你的话’,这不是……”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像在温顺的猫咪在主人的指令下寻求一点许可,“……我们‘正常流程’?”
那句带着引导性的“听你的话”被她说出来,带着天然的信任感,将彼此间唯一也是最牢固的联结摆上了台面。
裴砚辞的眸光在她脸上极快地巡睃了一遍,从她清亮的眼神,到嘴角柔和的弧度,再到那句软绵绵刺人的“正常流程”。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他预设的依赖与归属。但他眼底深处那片冰冷的审视并未完全融化,反而像是被某种更黏稠的情绪覆盖。他没有拆穿她伪装出的平静之下那点强行按住的情绪,也没有继续咄咄逼人。
时间在微妙的对峙中流逝了几秒,如同冰面上蜿蜒的裂纹。窗外车流的喧嚣模糊地传来,成了这片寂静的背景音。
裴砚辞的喉结终于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那点尖锐的审视如同退潮般从眼底慢慢隐去,最终沉入一片更深、更暗的海域,无声无息地被掩盖。他没有顺着她那句温顺的“听你的话”安抚或确认,也没再深究那所谓的“正常流程”。他只是伸出手。
动作并不突兀,甚至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理直气壮。骨节分明的手指,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捏住了她小巧圆润的下巴。力道很浅,像掌控某种易碎的瓷器。他迫使她仰起脸,更近距离地面对自己。
他的吻印下来,不是额头,也不是脸颊。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带着一种刚刚浮起又被强行按下的、某种类似不安感的东西,直接落在了她的唇上。
不是那种温柔缱绻的厮磨。他的唇温凉中带着强势的力道,撬开她因错愕而微松的齿关。这个吻的初始带着点宣泄般的急切,像是在用某种实质的触碰确认刚才那片平静湖面下的安稳。舌尖交缠,雪松的冷冽混着她口中清水的微甜,在唇齿间激烈地弥漫开。那只捏着她下巴的手下滑,转而紧紧扣住了她的后颈,将她更深地按向自己。
但那份泄洪般的力道并没有持续下去。似乎那瞬间的确认需求被满足后,又或者被沈昭僵了一瞬后的温软接纳所安抚,吻的节奏渐缓了下来。急切退去,转变为一种深长的、无声的吮吸和厮磨。他含住她的唇瓣,舌尖一遍遍描摹过那份熟悉的柔软温热,动作变得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沉迷式的流连。
沈昭闭着眼,后背轻轻抵着冰凉的冰箱门面板。冷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和他怀抱的温热构成奇异的对立。意识在混沌中漂浮。裴砚辞的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几乎令人窒息的深度和黏着力,像是要用这种方式将即将到来的时空阻隔都彻底填满。她被动地承受着,感受着他唇舌间传递的、那些不加掩饰的渴望和更深一层的不安。时间被这唇舌交融的粘滞感拉得无限漫长,又像只有短短一瞬。
当裴砚辞终于微微拉开距离时,两人呼吸都带着沉重黏腻的湿意。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鼻梁上渗出的细微汗珠。扣着她后颈的手没有松开,拇指指腹在她敏感的耳后皮肤上无意识地来回摩挲。
客厅的窗帘不知何时被吹开了一角,金色的日光正好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晃动的光影。沈昭侧对着这片光,半张脸笼罩在暖金里,秾丽的五官在这强烈光影下美得有些不真实。她脸颊泛着被亲昵染红的艳色,唇瓣被吻得微肿湿润,浓密的睫毛在光晕里轻轻颤动,紧闭的眼帘下眼珠在微微转动。光晕的暖色和冰箱门的冷硬在她脸上形成微妙的分界。
裴砚辞依旧维持着额头相抵的姿势,近在咫尺地凝视着她被日光浸透的侧脸轮廓,沉默不语。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此刻日光也无法穿透的、复杂难辨的暗影。这光线的分割线,仿佛也悄无声息地划在他心口上。
机场国际出发的广播带着遥远冰冷的电子质感飘过。
送完裴砚辞返回时,天已擦黑。沈昭推开门,玄关感应灯无声亮起,暖黄的光晕只照亮巴掌大一块地方。她没开客厅的灯,任由黑暗温柔无声地吞噬了玄关外的空间。空气里还残留着雪松香和极淡的须后水冷调气味。门在身后合上,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车水马龙的嘈杂。
她弯下腰,打开鞋柜准备换拖鞋。动作却在目光触及地毯边缘某样东西时瞬间凝滞——那里随意地躺着两件不属于她的物品:一双穿过的、柔软的深灰色麂皮男士家居拖鞋,和一只被揉成团的锡箔纸包装袋,锡箔纸在黯淡光线里反射着点冷银色的光。
她认得那袋子,是昨晚他拆开的、塞进她抽屉里的那一盒薄荷味戒烟糖。里面的硬糖早已被取走,只剩这张废弃的、皱巴巴的薄锡纸。
它掉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证据,记录着刚刚离去的那股存在的、带着体温的痕迹。黑暗仿佛从四面涌来,轻轻拥抱住站在空旷玄关处的身影。
沈昭缓缓走过去,在黑暗里蹲下身。指尖轻轻捻起那张被随意揉成团的锡箔纸,冰冷的触感贴着手心。她站起身,没有走向客厅,而是径直穿过黑暗的客厅,走向那个小小的、冰冷的玻璃阳台。城市无数灯海在她脚下铺展开,霓虹的光雾模糊地渲染着夜空。
手指下意识伸进居家服的口袋。里面空空如也。没有烟盒。
她站在原地,背影被身后房间的黑暗和脚下万丈灯火描摹成一个孤寂的剪影。夜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冷白的面容在城市的浮光掠影中显得遥远而疏离。灯光在她眼底闪烁跳跃,像是呼应着她胸腔里某种无声汹涌的空茫。指间的薄锡纸无声落下,在冰冷的玻璃栏杆上磕碰了一下,轻轻打了个转儿,悄无声息地滑落进更深沉的夜和更渺小的城市丛林背景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