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

夜渐深。沈昭拧开老式防盗门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明，昏黄的光线只够勉强驱散脚下一小片黑暗。这是她住了快两年的地方，算不上真正的“破屋子”，但在一掷千金的“云港市”，不过六十多平的空间，陈设简洁得近于朴素，与裴砚辞名下一系列顶层大平层和滨江景观公寓相比，的确堪称简陋。

此刻，这小小的空间被一个格格不入的存在挤占了玄关大半区域。

一个通体漆黑、皮质考究的登机箱静立着，箱子旁边散放着两件熨帖至极、用防尘罩精心包裹的高定西装，一个装着笔电和加密工作硬盘的合金手提箱端正地放在行李箱顶上。物品不多，但每一件都带着属于裴砚辞那种疏离又高质的冰冷气息，与她小小的玄关格格不入，像个强行嵌入的错误符号。

沈昭倚着门框，没动。客厅暖灯的光线流淌出来，勾勒出她秾丽面容上清晰的笑意，从弯起的唇角一路蔓延至眼角，那笑并非嘲讽，而是一种纯粹的、看穿了某种笨拙可爱的了然。她微微歪头，浓密的长卷发从肩头滑落一点，眼尾挑起，看向那个刚脱掉风外套，正背对着她、略显局促地在狭窄门厅寻找临时落脚点的男人。

他今天没穿一丝不苟的西装三件套，换了件极其柔软、看不出任何品牌标志的深灰色薄羊绒衫，布料软软地勾勒出宽肩的线条和紧窄的腰身轮廓，平日那层锋利逼人的冷硬质感竟被柔化了少许。

“裴总，” 沈昭清润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调侃意味，“您那顶层公寓的保安系统昨晚被外星人入侵拆解了？非要来我这小地方……” 她顿了顿，笑意更深，故意拖长了尾音，“体验生活？”

裴砚辞的背影明显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弯腰，试图将那个存在感极强的黑色登机箱挪到更角落一点不碍事的地方。箱子沉，他挪得很慢，侧脸线条在灯影下绷得有点紧，耳廓却悄然泛起一点不太明显的浅红，蔓延到耳尖。

他最终也没能把箱子塞到完美的角落，只能任它霸道地卡在那里。然后他直起身，这才转向沈昭。灯光落在他深邃的眉眼上，那里是惯常的清冷漠然。他插在深灰色羊绒裤口袋里的手随意地抽了出来，若无其事地轻轻拍了下自己并无半点尘土的裤线，避开了她那过于灼亮、带着调侃笑意的视线。

“安静。”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静，试图稳住一贯的调子，却莫名地，听起来有那么点……底气不足。他抬步，动作自然地想越过她往里走，“开会太吵。”

理由牵强得连他自己似乎都觉得站不住脚。走过沈昭身边时，羊绒衫袖子不经意地蹭过她手臂露出的皮肤，那瞬间接触带来的柔软暖意让他不易察觉地滞了一瞬脚步。他目不斜视地走向那张小小的双人沙发。

沈昭没戳破他明显漏洞百出的借口，看着他挺拔的身躯陷进那张对于他身量来说明显太过短小的布艺沙发里。昂贵的羊绒衫蹭着棉麻的沙发面料，违和感更强了些。他那双裹在休闲裤里的长腿有些无处安放，勉强交叠着，膝盖几乎顶到前面的玻璃茶几边缘。

他坐下后，身体几不可察地轻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找一个稍微舒适点的角度，浓密眼睫微垂着，视线落在茶几上插着一支细茎黄玫瑰的磨砂小花瓶上，好像在认真研究这简朴的花器工艺。

沈昭看着他这副“参观样板房”的姿态，心头柔软的地方像是被羽毛轻轻挠过。她反手轻轻带上防盗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楼道里最后一点微尘和凉气。暖色的灯光笼罩下来，小小的空间顿时被圈出了一片奇异的暖融。

她没直接走向沙发，而是转身进了开放式的小厨房。水龙头打开，清澈的凉水注入烧水壶的响声立刻成为这小小空间的主旋律。她背对着他，弯身从橱柜里取出一盒新的袋泡茶，浓密的长卷发随着动作垂落肩头，背影在柔和的灯光下线条流畅而美好。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又带着点迟疑。沈昭正撕开一个茶包的铝箔纸包装，没有回头。

他来了。在她身后极近处站定。彼此之间隔着不到半臂的距离，空气里细微的流动都被他的靠近所阻断。沈昭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膛里低沉平稳的呼吸，隔着她薄薄的丝质衬衫衣料，带着温热的、略重的气压，无声地拂过她后背脊梁的位置，激起一阵隐秘的细微麻痒。

他没有直接碰触，却又无处不在。那片羊绒衫下的温度和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轻柔地拢在其中。

沈昭握着茶包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捻了一下，继续把茶包放进旁边准备好的马克杯里。水壶在炉子上开始发出密集细碎的轻响。

空气安静了片刻，只有水声在渐渐沸腾。

“……房子挺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就在她颈侧很近的上方响起，低沉微哑，打破了沉默。很没营养的一句评价。

沈昭眼尾扫过玻璃窗上模糊映出的两人影子。他高大挺括的身影正笼罩在她身后，形成一种微妙又极具占有意味的姿态。她唇角弯了一下，没回头，声音如常带着点笑意：“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惜没有裴总常用的定制气泡水机，” 她故意顿了顿，才慢悠悠续上，“也没有独立恒温酒窖。”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近乎是气音的轻哼。紧接着，她感觉到腰间一紧。不是裴砚辞平日那种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圈锁，更像是一根修长而温热的手指从身后探来，极其精准地捏住了她真丝腰带挽成的柔软蝴蝶结末端的一根垂下来的丝带。

那根手指似乎只是随意地、带着点探究性质地捏住了丝质流苏末梢。流苏冰凉顺滑。但他的指腹温热甚至带着点烫意，就那样贴着柔滑的丝带，仿佛无意识地轻轻揉捻着冰凉的流苏丝绦尖端，动作极其缓慢、暧昧又专注。

沈昭的身体本能地微微绷紧了一瞬，后背似乎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他胸膛的热度。心跳的节奏悄然有了变化。

水壶的鸣笛声恰到好处地尖利起来，打破了这无声角力般的亲昵瞬间。白色的水蒸气从壶嘴激烈喷涌而出。

腰带上那点温热的牵扯倏地消失。仿佛那真只是个对蝴蝶结的好奇心而已。

水汽氤氲，模糊了视线。沈昭转过身，正对上裴砚辞幽深的眼睛。他就站在她身后一步远，已经拉开了距离，仿佛刚才捻着她腰带流苏的只是沈昭的错觉。灯光给他侧脸的轮廓勾了一圈暖融的光边，他垂眸看着那冒着滚烫白气的烧水壶，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水开了。”他淡淡开口提醒，语调平稳，仿佛刚才那片粘稠的气氛从未存在过。

厨房的操作台台面不算高，裴砚辞站着尤其显出那点落差。沈昭拿起热水壶往白瓷马克杯里注水，透明的热水裹挟着旋涡注入杯中，茶包褐色的汁液迅速弥漫开来，香气也氤氲蒸腾。水汽拂过她的脸。

注水的声音停止。沈昭握着杯耳，把散发着热气的杯子拿起来，刚想转身递给他。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掌心宽大，指节修长，透着一种掌控感的凌厉，此刻却只是沉稳地、目标明确地覆住了她握着杯耳的右手。他的手心温热，带着薄薄的茧，指腹清晰有力的骨节压着她微凉的指背和手背细滑的皮肤，带来实实在在的包裹感和轻微的禁锢感。

他没有立刻拿走杯子。掌心只是那样覆着，稳稳地贴服着她的手。隔着温热的杯壁传来的灼烫感，和他手心稳定温热的压力，形成奇妙的双重触感，从手背一路灼烧到心口。

沈昭微微侧头，抬眼看他。浓密的长卷发因为这个动作滑落一缕，拂过她微扬的颈侧。灯光下，她的眼睛如同蒙着水汽的深色宝石，清晰地映着他的模样。

裴砚辞垂着眼，视线似乎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又似乎穿透那洁白的瓷杯，落在了别处。他那张英俊得有点冷感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喉结却在灯光下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滚动了一下。睫毛密密地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隐秘的投影。他维持着覆着她的手的状态，既没有进一步动作把杯子拿走，也没有松开。仿佛这包裹本身，就是此刻唯一的目的。

温度从杯壁透过他的手心，再透进她的皮肤。安静在流淌，只有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和杯中茶水无声无息的冷却。

过了片刻，他指尖微微一动，轻轻揉按了一下她食指末节的指骨内侧。动作极其细微，如同无声的摩斯密码。接着，那只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手才稍加施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体贴，将那杯滚烫的茶从她手中接了过去。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本该如此。

杯耳的弧度和她的体温残留在他掌心。他端着那杯茶，却没立刻喝，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低垂的目光再次掠过那束在茶几上的细茎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