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小了些,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如同压抑的叹息。办公室内,沉重的寂静弥漫。裴砚辞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额头沉重地抵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滚烫的呼吸带着压抑的哽咽,灼烫着沈昭的皮肤。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冰冷绝望,和他身体里翻涌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巨大痛苦。
沈昭没有动,另一只手依旧温柔而坚定地抚过他冰凉紧绷的后颈。她的指尖带着安抚的力道,一下下,轻轻地,试图抚平那深植于灵魂深处的褶皱。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沉默地提供着支撑,像一个无声的港湾,容纳着他此刻汹涌的脆弱。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裴砚辞沉重的呼吸渐渐平复了一些,那几乎捏碎她骨头的力道也缓缓松开,但他的手依旧紧紧抓着她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他抬起头,额发微乱,眼眶依旧泛着骇人的红,但眼底翻腾的暴戾和失控已经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空洞的痛楚。
他没有看沈昭,目光失焦地望着散落一地的“启明资本”文件,望着那个被摔得有些变形的启明星LOGO。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痛苦浸透的疲惫,低低地响起,打破了沉寂:
“启明资本……林启明。”
这个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尘封的记忆闸门。沈昭的心猛地一沉。她听说过这个名字,金融圈里一个曾经颇有分量、后来却因丑闻而销声匿迹的人物。
裴砚辞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那个LOGO,仿佛陷入了某种梦魇。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带着沉重的回响:
“他曾经……是我父亲最信任的合伙人。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人。”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我母亲……生前最欣赏他的才华。”
沈昭屏住了呼吸,指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她预感到,即将揭开的,是一段沉重到足以摧毁某些东西的往事。
“那一年,我十六岁。”裴砚辞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遥远的冰冷,“裴氏集团的一个核心项目,由我父亲和林启明共同主导。涉及的资金……足以影响整个集团的根基。”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意,“林启明……利用了他作为合伙人的权限和我父亲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他伪造了所有关键数据和合同,制造了一个完美的投资骗局。然后……在项目即将启动、资金全部到位的前夜,他卷走了所有能动的资金……消失了。”
沈昭的心骤然收紧。她能想象到那场背叛的毁灭性。
“消息爆出来的时候……”裴砚辞的声音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被他强行压抑下去,“我父亲正在国外谈判。集团瞬间陷入混乱,股价暴跌,债主堵门,核心项目崩塌……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每一篇都像刀子……” 他深吸一口气,下颌绷得死紧,“最糟糕的是……我母亲。”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艰涩无比,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她身体一直不好,有严重的心脏病。那段时间,她为了帮父亲稳住局面,心力交瘁……她……她一直很信任林启明,把他当成可以托付的兄长。这个消息……对她打击太大了。”
沈昭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下意识地握紧了他依旧冰冷的手。
“那天……”裴砚辞的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是我的生日。家里……准备了蛋糕。佣人……在书房里发现她的时候……” 他猛地顿住,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用力地反握住沈昭的手,力道大得让她生疼,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对抗这巨大痛楚的力量。他低下头,额头重新抵在两人的手背上,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起来,压抑的低吼从喉咙深处逸出,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责:
“她就坐在父亲的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是林启明被通缉的新闻……她手里……还拿着给我准备的生日礼物……”
滚烫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浸透了沈昭的手背,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心。她终于明白了他看到“启明资本”那个LOGO时近乎毁灭的暴怒和绝望从何而来。那不仅仅是对背叛者的恨意,更是对至亲逝去的锥心之痛,是少年时眼睁睁看着家庭分崩离析、母亲在巨大打击和失望中含恨离去的无力与愧疚。那份沉重的负罪感——“是我的生日”——如同枷锁,将他永远禁锢在那个冰冷绝望的十六岁。
沈昭的心被巨大的痛惜淹没。她不再仅仅是抚慰他的后颈,而是伸出双臂,以一种保护的姿态,轻轻环住了他颤抖的肩膀。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
“不是你的错,裴砚辞。”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试图打破那沉重的自责枷锁,“从来都不是。”
裴砚辞的身体在她轻柔的环抱中僵了一下,随即更深地埋下头,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肩头的衣料。他像一个在无边黑暗中跋涉了太久、终于找到一丝微光的旅人,贪婪地汲取着这份迟来的、带着温度的支撑。他反手紧紧抱住了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仿佛要将这十六年来积压的所有痛苦、孤独和冰冷,都在这一个拥抱中宣泄出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一缕微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射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上,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朦胧的光斑。
沈昭静静地承受着他所有的重量和痛苦,任由他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肩膀。她的指尖依旧在他紧绷的脊背上轻轻安抚。这一刻,什么总裁,什么员工,什么冷硬外壳,什么阳光伪装,统统被剥离。只剩下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冰冷的现实废墟中,紧紧相拥,用彼此的体温对抗着岁月遗留的刺骨寒意。
她知道了他的深渊,触及了他最深的脆弱和伤痛。而这份沉重的袒露,不仅没有将他们推开,反而像一道无形的纽带,将他们更深地、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那层隔绝在两人之间的所有薄冰,在这一刻,被汹涌的痛苦和无声的守护彻底融化、蒸发。从此,他们之间,再无秘密,再无伪装。只有赤裸的灵魂,和那份在绝望废墟中悄然滋生的、深入骨髓的依赖与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