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在午后的阳光里打着旋儿,像无数微小的尘埃精灵。我趴在课桌上,下巴抵着摊开的物理练习册,视线却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五月的风带着初夏特有的暖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穿过敞开的窗户,撩起了前排女生精心打理过的发梢,也吹动了我额前几缕不太听话的碎发。
教室里是自习课惯有的低语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侧了侧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教室中央靠窗的那个位置——那个属于竹盛卿的位置。
他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在桌上的书。阳光慷慨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清隽的侧脸线条:高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还有那垂下的、浓密得让女生都嫉妒的睫毛。他握笔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此刻正随着思考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轻轻点着。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这样偷偷看他了。竹盛卿,这个名字,连同他这个人,像一颗被无意间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平凡如镜的生活里,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我们同级不同班,高二下学期才因为年级重新分班,一起被塞进了这个号称“重点冲刺班”的理科三班。在此之前,我对他的印象仅限于校园风云人物模糊的轮廓:成绩优异,常年占据年级红榜前排;是校篮球队的主力,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总能引来一阵阵尖叫;听说家境也很好,气质干净清冷,像一株挺拔的青竹,带着一种疏离又让人忍不住仰望的气息。
而我,易烟雨。人如其名,普通得像江南三月一场不起眼的烟雨。淹没在人群里,成绩中等偏上,相貌清秀但绝不出众,性格内向安静,是那种老师点名回答问题都会紧张得手心冒汗的类型。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课本、练习册、窗台上的小盆栽和藏在抽屉里偷偷写下的几本随笔。
分班第一天,班主任老张拿着花名册点名。“竹盛卿!”
“到。”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却像带着某种磁性,瞬间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力。他站起来,身姿挺拔,简单的校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格外熨帖。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周围几个女生压抑的吸气声。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老张推了推眼镜,看着名册笑道,“好名字啊,苏轼的《定风波》,豁达洒脱。竹盛卿,希望你在学习上也有这份‘谁怕’的劲头。”
全班都笑了。竹盛卿也微微弯了下嘴角,那笑容很浅,却像投入湖面的光,晃了我的眼。
“易烟雨!”
“……到!”我猛地回神,慌忙站起来,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细小。坐下时,心跳还兀自擂鼓般响个不停。脸有点发烫,我悄悄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原来……他的名字,是出自那首词。**“一蓑烟雨任平生”** ……易烟雨。我的名字里,也有“烟雨”二字。这微妙的联系,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在我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轻轻缠绕了一下。仅仅是巧合吗?还是冥冥之中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注定?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又迅速被我压了下去。别自作多情了,易烟雨,我对自己说,他的名字是诗词歌赋里的意境,而你,只是平凡生活里的一场小雨。
日子就在这样看似平静的重复中滑过。我依旧沉默,像角落里一株安静的植物。而他,竹盛卿,是当之无愧的焦点。课堂上,老师抛出难题时,他总能条理清晰地给出解法,声音冷静,逻辑缜密;篮球场上,他三步上篮的身影干脆利落,汗水浸湿额发,眼神却锐利专注,引得场边欢呼阵阵;课间,他身边也总围着一群男生女生,谈笑风生,而他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嘴角带着那抹淡淡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我和他的交集,几乎为零。座位隔得远,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和勇气去主动搭讪。唯一的“互动”,大概就是每次收发作业或试卷时,作为小组长的我,把属于他的那叠纸,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桌角。指尖偶尔会触碰到冰冷的桌面,或者他放在桌角的笔袋,那微凉的触感,却总能让我心头莫名一跳,然后飞快地收回手,像做贼一样溜走。
他大概……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或者,仅仅知道是那个有点沉默、有点不起眼的小组长?
直到那个下雨天。
南方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猛。放学铃刚响,天空就像被戳破了一个大洞,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在操场上汇成一片水洼。没带伞的同学挤在教学楼门口,哀嚎声此起彼伏。
我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有点发愁。早上出门时明明还是晴天,天气预报果然靠不住。看来只能等雨小一点再走了。
就在我踌躇时,身边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一瞬,接着是刻意压低的兴奋议论。
“快看,是竹盛卿!”
“哇,他带伞了!”
我下意识地抬头,果然看见竹盛卿背着书包,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手里撑开一把很大的黑色雨伞,伞骨结实,伞面宽阔。他目不斜视,径直朝门口走来,准备踏入雨中。
我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他离我越来越近,那股他身上特有的、干净清爽的气息,混合着一点雨水潮湿的味道,似乎也飘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给他让路。
就在他即将从我身边经过时,脚步却顿住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停留了那么短暂的一秒。那眼神很平静,像掠过湖面的微风,没有探究,没有波澜,却足以让我瞬间屏住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
“易烟雨?”他开口了,声音在嘈杂的雨声和议论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
轰——!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他叫了我的名字?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怯感像潮水般涌上来,脸颊迅速升温,不用看也知道肯定红透了。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个短促又模糊的音节:“……啊?”
他似乎没在意我的窘迫,目光扫过我空空如也的手,然后做了一个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将他那把宽大的黑伞,往我这边轻轻递过来一些。伞面倾斜,遮住了我头顶上方那片倾泻而下的雨帘。
“没带伞?”他问,语气依旧是那种淡淡的平静,仿佛在确认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嗯。”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细小得如同蚊蚋。
“一起走吧。”他说的很自然,目光看向前方密集的雨幕,“这伞够大。”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哗啦啦的雨声、教学楼里嘈杂的喧闹……所有声音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那句平静的“一起走吧”,和他递过来的、笼罩着我头顶的那片干燥的、带着他气息的阴影。
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慌乱交织在一起,让我手足无措。我该答应吗?会不会太麻烦他?可是……拒绝?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掐灭了。我怎么可能拒绝?这是竹盛卿啊!他在邀请我共撑一把伞!
“谢……谢谢……”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脸烫得能煎鸡蛋。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小心翼翼地挪进了他的伞下。
伞下的空间其实很宽敞,但我却感觉异常逼仄。我和他之间隔着一小段礼貌的距离,却仿佛能感受到他手臂动作时带起的细微气流,能闻到他校服上干净清爽的洗衣粉味道,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书本的墨香。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个木头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碰到他一丝一毫。
雨水猛烈地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伞外的世界一片混沌,伞下却仿佛形成了一个奇异的、与世隔绝的茧房。我低着头,视线死死地盯着脚下湿漉漉的地面,看着水花在我们脚边溅开又落下。
沉默在伞下蔓延,只有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这沉默让我窒息,又带着一种隐秘的悸动。我想找点话说,哪怕是笨拙的客套也好。问问他家在哪?感谢他借伞?可是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大脑一片混乱,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
“你家……往哪个方向?”最终还是他打破了沉默,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低沉悦耳。
“啊?哦!前……前面路口左转,穿过梧桐巷就到了。”我猛地抬起头,语速快得差点咬到舌头。
“嗯,顺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稍稍调整了一下伞的角度,让伞面更偏向我这边的天空。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清晰地看到他半边肩膀暴露在了斜飞的雨丝中,深蓝色的校服布料很快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你……你肩膀淋湿了!”我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
“没关系。”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语气毫不在意,“一点小雨。”
怎么能没关系!我心里急得要命,却不敢伸手去把伞推正。只能偷偷地、一点点地,往旁边挪了一小步,试图让出更多伞下的空间给他。他察觉到了我的小动作,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雨水冲刷着街道,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在风雨中摇曳。走过喧闹的校门口路段,拐进那条安静的、铺着青石板的梧桐巷。巷子不长,此刻却因为身边这个人,显得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和雨打伞面的声音在回荡。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旁的粉墙黛瓦。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被雨水浸润后的清新气息。
我偷偷地、用余光打量着他伞下的侧影。雨水顺着他额前几缕被打湿的黑发滑落,沿着清晰的下颌线滴下。他的神情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这平静奇异地安抚了我狂乱的心跳。虽然依旧紧张得手心冒汗,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安宁感,像细雨一样,悄悄地、温柔地浸润了我的心田。
原来,靠他这么近,是这样的感觉。原来,他的名字“竹盛卿”,真的像一竿挺拔的翠竹,风雨中自有其从容不迫的气度。而我的“烟雨”,此刻,正笼罩在他撑起的这片晴空之下。
巷子很快走到了尽头。我家那个熟悉的、贴着褪色春联的院门就在眼前。
“我……我到了。”我停下脚步,声音依旧带着点怯意,但比之前平稳了一些。
“嗯。”他也停下,将伞稳稳地停住,确保我走出伞下时不会被雨淋到。
“谢谢你,竹盛卿同学。”我鼓起勇气,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真诚地道谢。他的眼睛真好看,像沉静的深潭,倒映着雨天的微光。
“不客气。”他微微颔首,嘴角似乎又牵起了那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快进去吧。”
“嗯!”我用力点点头,像得到了赦令的小兔子,一步就跨出了伞的保护范围,跑到了院门的屋檐下。
“再见!”我转身,隔着雨幕对他喊道。
“再见。”他隔着雨帘回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模糊。然后,他撑着那把大黑伞,转过身,颀长的身影重新融入了雨雾弥漫的巷子深处,渐渐模糊成一个深色的、挺拔的轮廓,直至消失不见。
我靠在冰凉的木门上,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咚咚咚,像揣着一只不安分的小鹿。脸上滚烫的温度还未褪去,刚才伞下那短暂又漫长的同行,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无比清晰地回放:他递伞的动作,他淋湿的肩膀,他平静的侧脸,他低沉的声音,还有那句“一起走吧”……
屋檐上的雨水汇聚成线,滴滴答答地落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我伸出手,接住几滴冰凉的雨水,那凉意却丝毫无法冷却我心底翻涌的热度。
原来,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
像一场猝不及防的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淋湿了整个世界。又像一颗种子,被那声呼唤、那把伞、那个名字悄然埋下,在潮湿的心田里,悄悄地、不可遏制地,萌发出了第一片稚嫩的、带着无限憧憬与慌乱的绿芽。
我不知道这颗种子会长成什么样子,是终将沐浴阳光的繁花,还是注定无果的荆棘。但在这一刻,在这个雨声潺潺的屋檐下,我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易烟雨,你完了。
你好像……喜欢上竹盛卿了。
雨,还在下。而我的世界,从这一刻起,似乎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那场名为“竹盛卿”的烟雨,已经彻底笼罩了我的整个天空。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