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陶灵

梅雨季的第七天，空气里仿佛能拧出水来。温冉裹紧米色风衣，踩着积水穿过老窑址斑驳的牌坊。青苔爬满残垣断壁，碎瓷片在泥泞中泛着幽光，这里曾是明清官窑遗址，如今只剩寂静与荒芜。

她是被一个梦牵引来的。连续三夜，梦里都有团莹白的光在窑洞里闪烁，指尖触碰时还带着温热的触感。作为陶艺师，温冉对泥土有着近乎偏执的敏感，这个古怪的梦让她坐立难安，天一亮就驱车四十公里来到这里。

“最后找一圈就回去。”她自言自语着，用树枝拨开杂草。忽然，靴底碾到什么硬物，弯腰扒开湿漉漉的腐叶，一团婴儿拳头大小的黏土出现在掌心。那黏土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表面纹路像天然形成的经络，摸上去竟有体温，细腻得如同婴儿的肌肤。

“这怎么可能......”温冉倒抽冷气，从业八年，她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陶土。鬼使神差地，她将黏土揣进兜里，转身时瞥见破败窑口闪过一道白影，像是有人在向她招手。她揉了揉眼睛，那里只剩雨帘低垂。

回到工作室时已是傍晚。温冉把黏土放在转盘上，潮湿的气息中，她忽然想起梦里那个模糊的轮廓——温润的眉眼，薄而微翘的唇。陶泥在她指尖流转，不到半小时，一个少年模样的泥人初具雏形，连耳垂上那颗朱砂痣都栩栩如生。

“要是真有这么乖的儿子，我可就省心了。”她对着泥人轻笑，用刻刀仔细修饰下颌线条。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她起身关窗的瞬间，没注意到工作台上的泥人睫毛颤动了一下。

子夜时分，温冉被一阵细碎响动惊醒。台灯亮起的刹那，她僵在原地——本该摆在工作台上的泥人，此刻竟坐在床沿。湿漉漉的黑发垂在肩头，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更骇人的是，那泥人原本只到她掌心大小的身躯，此刻竟有五六岁孩童般高，沾满陶土的手指还保持着想要触碰她的姿势。

“啊！”温冉抓起枕头砸过去，泥人灵活地侧身躲开，喉间发出含糊的呜咽。月光透过雨幕照进来，温冉看清他裸露的胸膛上，细密的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肌肤，脖颈处还沾着她雕刻时留下的指纹。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温冉颤抖着问。泥人歪头思考片刻，突然扑进她怀里。温冉浑身僵硬，却闻到一股清新的泥土香，夹杂着雨水的味道。怀里的身体逐渐变暖，少年的体温透过单薄的睡衣传来。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堪称魔幻。泥人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天亮时已经有十岁孩童的身高，并且学会了走路。他赤着脚跟在温冉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工作室里的一切，伸手触碰转动的陶轮时，被溅了满脸泥浆，却露出纯粹的笑容。

温冉给他取名陆沉。这个名字是从《淮南子》里翻来的，意为“厚德载物”。她翻出表哥小时候的衣服给他换上，宽大的T恤穿在陆沉身上，更显得他身形单薄。陆沉不说话，只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写满依赖。

“先教你认字吧。”温冉找出儿童识字卡，在餐桌上摊开。陆沉跪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描摹着“人”字的笔画，突然抓起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温”。他抬头望向她，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在求夸奖。

傍晚林深来访时，正撞见温冉给陆沉喂粥。考古学博士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在陆沉身上停留片刻：“冉冉，这孩子是......”

“捡的。”温冉脱口而出，舀起一勺粥吹凉，“在老窑址附近。”她不敢看林深探究的眼神，陆沉却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将粥碗推到自己面前，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模样像只倔强的小兽。

林深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他太了解温冉了，这个谎言漏洞百出。当他瞥见陆沉脖颈处隐约的陶纹时，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那纹路的走向，竟与他上周在古籍中看到的女娲造人图如出一辙。

深夜，温冉被窸窸窣的响动惊醒。她轻手轻脚走到客厅，看见陆沉蹲在书架前，月光勾勒出他少年初成的轮廓。他正专注地翻着《中国神话史》，书页停留在女娲捏土造人的插图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文字，喃喃自语：“妈妈......”

温冉捂住嘴，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捏出来的不只是个泥人，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生命。而这个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将她视为唯一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