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茶苗叶尖时,艾丽西亚蹲在那株曾被吹歪的新苗前,指尖轻轻碰了碰卷着的叶尖——昨夜阿禾系的蝴蝶结绳结松了半截,却奇异地稳住了苗茎,新抽的嫩芽从歪脖处钻出来,带着点倔强的绿。
“你看,它自己拐了个弯,倒比旁边的长得更精神。”阿禾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攥着新削的竹片,“苏掌柜说,歪着长的苗,根扎得更深。”
艾丽西亚抬头时,正撞见他耳后沾着片野菊瓣,想笑又憋住,伸手替他摘下:“怕是被风吹来的‘小礼物’。”指尖擦过他脖颈时,阿禾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手里的竹片“啪”地掉在地上。
老张扛着锄头从坡下上来,竹筐里晃着新挖的野姜,看见这幕笑出了声:“阿禾这孩子,还是不经逗。”他把野姜往石桌上倒,“昨儿小李货郎的儿子捎信来,说他爹咳得厉害,让咱们匀点蜂蜜姜茶过去。”
苏掌柜正蹲在灶台前炒姜片,听见这话直起腰:“蜂蜜我早炼好了,就等姜片炒透。”铁锅里的姜片滋滋冒油,混着红糖的甜香漫开,“前儿晒的陈皮也成了,加进去能镇咳。”
艾丽西亚起身去帮忙,路过竹筐时瞥见野姜堆里混着个旧木牌,边缘都磨圆了,上面刻着个模糊的“茶”字。“张爷爷,这不是去年丢的那块认苗牌吗?”她捡起来擦了擦,木牌背面还有道浅浅的刻痕,是阿禾小时候学刻字时划的。
老张拍了拍额头:“怪不得找不着,原是翻地时埋进土里了。”他接过木牌摩挲着,“这牌跟着我快二十年了,当年你爹还在时,总拿它当宝贝,说刻着咱家茶苗的根。”
阿禾脸更红了,埋头削竹片,竹屑簌簌落在脚边,却把竹片削得格外光滑,比平时快了一倍。艾丽西亚瞅着他手里渐渐成型的竹支架,忽然想起昨夜他在画本上补的小细节——苏掌柜围裙上的补丁,老张竹筐上的破洞,还有自己掉在地上的画笔,原来他都看在眼里。
“对了,”老张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前几日赶集,遇见当年给你爹送药的王郎中,他让把这个给你。”布包里是本泛黄的药书,夹着张药方,字迹歪扭却工整,“他说这方子治风寒咳嗽最灵,当年你娘总咳,就是靠这方子压下去的。”
艾丽西亚翻开药书,掉出片干枯的野菊,夹在“润肺篇”那页。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娘总在灶台边煎药,药香混着茶香飘满小院,娘会把蜜饯塞进她嘴里,笑着说“苦药得配甜饯”。
“我去把药方抄下来。”她转身往屋里走,脚步轻得像踩着云。阿禾紧随其后,手里攥着刚削好的竹支架,低声说:“我帮你扶着纸。”
灶房里,苏掌柜正把炒好的姜片倒进陶罐,红糖块在沸水里慢慢化开,咕嘟咕嘟冒泡。老张蹲在门槛上,看着屋里头凑在一张桌上抄药方的两个年轻人,竹筐里的野姜还带着泥土气,远处茶林的风送来新苗的清香,他忽然哼起段旧调子,是当年哄艾丽西亚娘时唱的,调子软乎乎的,像浸了蜜。
阿禾扶着纸的手很稳,艾丽西亚的笔尖在纸上沙沙走,偶尔抬头撞见他垂着的眼睫,像落了层晨霜。药方抄到一半,院外传来马蹄声,是镇上的货郎老李,背着个大包袱进来就喊:“老张哥!小李货郎托我捎东西来了!”
包袱打开,滚出个陶罐,里面是新收的小米,还有个布偶,穿着粗布衣裳,脸上缝着颗红豆当眼睛——是艾丽西亚小时候丢的那个。“他说这布偶是当年你娘给绣的,去年翻老箱子找着了,让我务必还回来。”老李抹了把汗,“还说让艾丽西亚别记恨,当年他爹没敢认你,是怕护不住你,这些年攒的钱都换成了米粮,往后每月都让我送些来。”
艾丽西亚捏着布偶的手忽然抖了抖,布偶肚子里露出半截纸条,是娘的字迹:“阿禾这孩子实诚,让他多照看着点咱家艾丽。”墨迹已经发淡,却像还带着体温。
苏掌柜端着蜂蜜姜茶过来,看见布偶愣了愣,随即笑了:“这布偶我认得,当年艾丽总抱着它睡,丢了还哭了三天呢。”他把茶碗往桌上一放,“快趁热喝,姜茶得烫嘴才管用。”
阿禾默默把竹支架往茶苗那边挪了挪,回来时手里多了颗野菊糖,塞进艾丽西亚手里——是昨天邮差给的那颗,他没吃,裹在帕子里焐了一夜,还带着点温度。
老张把小米倒进米缸,拍了拍手上的灰:“你看,日子就像这茶苗,看着歪歪扭扭,根却在土里缠得紧着呢。”他指了指新苗脚下的泥土,那里隐约能看见去年埋下的旧茶籽壳,“旧的没走,新的才长得稳。”
艾丽西亚咬着野菊糖,看阿禾蹲在茶苗边,用新削的竹支架小心地扶着歪脖苗,绳结打得正是她画里的蝴蝶结,比昨天的更规整些。风穿过茶林,带着姜茶的甜、野菊的香,还有布偶身上淡淡的旧时光味,她忽然觉得,那些被风吹散的旧事,其实都没走远,就像茶苗的根,在看不见的地方,早把岁月缠成了团,慢慢抽出新的绿来。
暮色来时,艾丽西亚把布偶摆在床头,药书压在画本上。阿禾送完老李回来,手里捧着个陶盆,里面栽着株野菊,是从黑风口那边移来的,花瓣带着点被风吹的焦边,却开得格外精神。“苏掌柜说,这菊耐旱,就栽在窗台下,能挡点风。”他把花盆放好,指尖在盆沿划了划,“我刻了个小牌子,写了‘守窗’。”
牌子是用那片旧木牌的边角料做的,小小的“守窗”二字,刻得歪歪扭扭,倒比工整的字更见心意。艾丽西亚看着窗台下的野菊,忽然想起娘常说的那句话:“风大的地方,花才开得硬气。”此刻再看那株歪脖茶苗,叶尖已经舒展开,顶着的晨露在暮色里闪着光,像颗没掉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