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纸就被晨光染成了淡金色。艾丽西亚是被檐角的风铃叫醒的,那串铜铃被晨风吹得轻响,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润,像谁在耳边哼着不成调的歌。她披衣起身,刚推开门,就看见阿禾蹲在院角的泥地边,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做什么要紧事。
“在干嘛?”她放轻脚步走过去,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
阿禾猛地回头,手里还捏着根细树枝,枝尖沾着点湿润的黑泥。“嘘——”他把手指按在唇边,眼睛亮得像含着晨露,“你看,它又长了点。”
艾丽西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颗昨夜冒尖的茶籽,此刻竟又顶破了半寸泥土,嫩白的芽尖泛着点浅绿,像个鼓足勇气的小孩,正努力地往阳光里钻。芽尖上挂着颗圆滚滚的露珠,风一吹就轻轻晃,却总也掉不下来,像被黏住了似的。
“才几个时辰,怎么长得这么快?”她蹲下来,指尖悬在芽尖上方,不敢碰,怕惊着这脆弱的小生命。泥土的腥气混着青草的香漫过来,是雨后独有的清新。
“苏掌柜说,这是‘醒籽’,”阿禾用树枝轻轻拨开芽尖周围的土块,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昨夜的雨透了,土松了,它就敢往外钻了。你看这根须,已经悄悄往底下扎了。”他扒开旁边的泥土,果然露出几根细白的须,像银丝似的缠在湿泥里。
老张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棉袄的前襟沾着点药汁,是昨夜咳得厉害时洒的。他看见院角的两人,浑浊的眼睛里泛起笑意:“看茶苗呢?这小东西精灵得很,知道天亮了该使劲长。”
“张爷爷,您怎么起来了?”艾丽西亚赶紧站起来想扶他,却被老张摆手拦住。
“躺不住喽,”他走到茶苗边,弯腰端详着,拐杖的底端在泥地上戳出个小坑,“当年我儿子埋的茶籽,也是这样,一场雨就醒了,比别的苗长得都快。”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怀念,阳光照在他脸上,把皱纹里的沟壑都填得暖融融的。
苏掌柜端着个木盆从厨房出来,盆里盛着刚蒸好的米糕,热气腾腾的,裹着桂花的甜香。“快来吃早饭,”他把木盆放在廊下的石桌上,“特意多放了把红糖,给老张补补力气,也给你们俩沾沾甜气。”
米糕是菱形的,表面撒着层桂花碎,咬下去时软糯得像棉花,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艾丽西亚边吃边看院角的茶苗,阳光已经升得很高,露珠被晒得渐渐小了,芽尖却更绿了些,像被染上了层颜料。
“等这苗长到半尺高,就能移到茶林里了,”老张喝着苏掌柜递来的米汤,慢慢说,“那里的土更肥,还有别的茶树作伴,长得更稳当。当年我儿子种的那棵,现在已经能遮半个人了。”
“在断魂桥边吗?”阿禾问,手里还捏着半块米糕。
“嗯,就在石碑旁边,”老张点头,眼神飘向远处的雾气,“每年清明,我都去浇点水,它倒也争气,遭过虫咬,受过雷击,还是活下来了。”他忽然笑了,“像我们山里人,皮实。”
艾丽西亚掏出画本,坐在石凳上对着茶苗写生。笔尖沾了点清水,在纸上晕出淡淡的绿,正好画那半绿半白的芽尖。她画得认真,连米糕渣掉在衣襟上都没察觉,直到阿禾伸手替她拈掉,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脖颈,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脸上腾起热意。
苏掌柜在一旁看得直笑,往老张碗里添了块米糕:“你看这俩孩子,跟当年的你和秀丫头似的,凑在一起就脸红。”
老张也笑,咳嗽了两声:“年轻真好啊……”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院角的茶苗,眼里的光像被晨露洗过,亮得很。
吃过早饭,苏掌柜要去镇上给老张抓药,让阿禾和艾丽西亚帮忙照看茶馆。艾丽西亚坐在柜台后,翻看着苏掌柜的旧账本,纸页泛黄发脆,上面记着某年某月收了多少斤春茶,卖给了谁,字迹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
“你看这个,”她指着其中一页,“十年前,有人用一筐野蜂蜜换了两斤云雾茶,下面还画了只小蜜蜂。”
阿禾凑过来看,忽然笑了:“是茶田汉子吧?他说过他爹爱用蜂蜜换茶。”账本的边角画着些小小的茶苗,和院角刚冒尖的那棵很像,想来是苏掌柜闲时画的。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透过窗棂照在账本上,把字迹都晒得软了。艾丽西亚趴在柜台上,看着阿禾给茶苗浇水,他用个豁口的小瓢,一勺一勺地往根须周围浇,动作慢得像在绣花。水珠落在叶尖,又滚进泥土里,像在和根须说悄悄话。
“等移到茶林里,我们也给它刻个记号吧,”艾丽西亚忽然说,“就像老张儿子那棵一样。”
阿禾直起身,瓢沿的水顺着指尖往下滴:“刻什么?”
“刻个‘禾’字,再刻个‘艾’字,”她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连在一起,就是我们俩看着长大的。”
阿禾的耳尖又红了,低头用瓢柄在泥地上画着什么,画完了赶紧用脚擦掉,却被艾丽西亚看见——是两个挨在一起的小圆圈,像两颗靠得很近的露珠。
暮色降临时,苏掌柜抓药回来了。他刚进门就喊:“你们猜我在镇上遇见谁了?”
“谁啊?”艾丽西亚从柜台后探出头。
“山坳里的老妇人,”苏掌柜放下药包,脸上带着笑,“她听说老张没事,特意采了把新茶送来,说让老张泡水喝,养嗓子。还说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撒的茶籽,她都找不到路下山。”
老张接过那把新茶,茶叶上还沾着露水,清香扑鼻。他把茶叶放进陶罐,用热水冲了,雾气袅袅升起,在暮色里像条白纱。“这茶啊,”他捧着陶罐,眼睛眯成了条缝,“喝着比蜜还甜。”
院角的茶苗在暮色里轻轻晃,像在点头。艾丽西亚望着它,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比茶苗长得更快——比如藏在心里的话,比如悄悄靠近的影子,比如那些被晨露沾湿的、带着甜味的时光。檐角的风铃又响了,这次的声音里,好像裹着桂花的香,还有茶苗拔节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