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来的,起初只是檐角风铃偶尔响两声,后来就淅淅沥沥连成了片,把窗纸打湿了大半。艾丽西亚翻了个身,听见隔壁屋传来低低的咳嗽声,是老张。
白日里送医馆时,老中医说他伤了筋骨,还染了风寒,夜里怕是难熬。苏掌柜特意把西厢房腾出来给老张歇脚,又让阿禾烧了盆炭火,此刻炭盆里的火星“噼啪”跳着,映得窗纸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醒了?”阿禾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端着个陶碗站在门槛边,碗沿冒着白汽,“苏掌柜熬了姜汤,说喝了发发汗能好点。”他走进来把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手指碰了碰碗壁,“温乎了,正好喝。”
艾丽西亚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窗外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把院子里的茶树苗罩在一片朦胧里——那是白日里他们从断魂桥捡回来的茶籽,阿禾说“雨夜好发芽”,就着湿漉漉的泥埋在了院角,此刻倒像被雨洗得更精神了。
“老张怎么样了?”她端起姜汤,辛辣的气息直冲鼻腔。
“刚喝了药睡下,”阿禾往炭盆里添了块炭,“就是咳嗽没停。苏掌柜守着呢,说后半夜换我去。”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两块桂花糕,“白日里没吃成,苏掌柜让厨房留的,说是用新收的桂花做的。”
桂花糕上还沾着细密的糖霜,被雨气浸得微微发潮,却更显软糯。艾丽西亚咬了一口,甜香混着姜的辣气在舌尖散开,倒不觉得冲了。“你说,老张儿子当年也是为了护茶籽……”她没说下去,雨夜里说旧事,总觉得沉甸甸的。
阿禾沉默了会儿,用树枝拨了拨炭盆里的火星:“苏掌柜说,二十年前那批茶籽,原是要送去北边换粮食的。那年冬天雪大,山里断了粮,老张儿子带着茶籽走冰道,结果冰裂了……”他低头看着炭盆,火光在他眼里跳动,“后来茶农们凑了钱,在断魂桥边立了块碑,就是咱们白天看见刻着‘茶’字的那块,只是被藤蔓盖着没注意。”
艾丽西亚想起那块布满青苔的石碑,当时只当是块普通石头,此刻倒像突然有了温度。她望着院角的茶树苗,雨珠顺着叶片往下滚,在泥地里砸出小小的坑,“你说这些茶籽,能长出和当年一样的茶树吗?”
“会的,”阿禾说得肯定,“老张说过,好种子不论埋在哪,只要有雨有土,就能扎根。”他忽然指向窗棂,“你看。”
窗纸上印着个模糊的人影,正往老张的屋那边走,手里还提着盏灯笼。雨丝打在灯笼上,把光晕晕成一圈朦胧的黄。“是络腮胡他们被押走了?”艾丽西亚认出那是官府的人。
“嗯,苏掌柜报了官,刚才衙门来人提走了,”阿禾的声音沉了沉,“听说搜出他们窝点还有不少抢来的茶籽,够判几年了。”雨里传来马蹄声,渐渐远了,灯笼的光晕也跟着淡出了院墙。
炭盆里的炭烧得正旺,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地晃着。艾丽西亚把剩下的半块桂花糕递过去,“你也吃点,白日里打斗耗了不少力气。”
阿禾接过来,咬了一大口,糖霜沾在嘴角。艾丽西亚伸手想替他擦掉,指尖刚碰到他脸颊,就被他偏头躲开了,耳尖却红了。她缩回手,假装看雨,心里却像被桂花糕的甜浸透了。
雨忽然大了些,打在檐角的风铃上,“叮铃”声脆生生的,倒把院子里的咳嗽声压下去了些。艾丽西亚看见苏掌柜从老张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件搭在椅背上的棉袄,正往廊下晾。他看见窗纸上的影子,扬声说:“姜汤喝了吗?没喝的话我再热一碗,雨下大了,别又着凉。”
“喝了!”艾丽西亚和阿禾异口同声地应着,说完又对视一眼,都笑了。
苏掌柜在廊下笑出了声:“这雨怕是要下到天亮,你们也早点睡,明早还要去看茶籽发没发芽呢。”他把棉袄搭在廊柱上,水珠顺着衣角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阿禾往炭盆里添了最后一块炭,站起身:“我去看看老张,你先睡。”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眼艾丽西亚,“夜里冷,把被子盖好,别踢被。”
艾丽西亚“嗯”了一声,看着他的影子消失在雨幕里。檐角的风铃还在响,雨丝斜斜地掠过窗纸,把院角的茶树苗映得愈发清晰。她摸了摸床头的油纸包,里面还剩半块桂花糕,甜香混着雨气,倒像把整个春天都裹在了里面。
雨下了整整一夜,天明时才歇。艾丽西亚被鸟鸣吵醒,一睁眼就看见阿禾蹲在窗台上,手里捏着片茶叶似的东西冲她笑:“你看!发芽了!”
她赶紧爬起来跑出去,院角的泥地里,果然有颗茶籽顶破了壳,冒出点嫩白的芽尖,被晨露裹着,像颗碎钻。老张站在廊下,披着苏掌柜的棉袄,咳嗽轻了许多,正看着那芽尖笑,眼里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好种子,就是不一样。”
阳光穿过云层照下来,把芽尖上的露珠照得发亮。艾丽西亚忽然觉得,有些故事就像这茶籽,埋在土里时沉甸甸的,可只要有雨有光,总能冒出芽来,带着前人的念想,往阳光里长,长出新的枝桠来。
檐角的风铃被风吹得轻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阿禾碰了碰她的胳膊,递给她半块桂花糕——还是昨夜剩下的那块,被他用油纸仔细包着,竟没受潮。“你看,和芽尖一样甜。”他眼里的光,比晨露还亮。
艾丽西亚咬了口桂花糕,甜香漫开来,她望着那株新芽,忽然相信,无论是二十年前的茶籽,还是今日的新芽,只要有人护着,总有一天能长成茂密的茶林,在风里雨里,结出属于自己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