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顺着柳溪的石缝往下淌,在溪底积成串亮晶晶的水洼,像谁把打碎的镜子撒在了石头上。我们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往镇东头走,艾丽西亚的画本被风吹得哗哗响,她慌忙按住最后一页——上面画着老磨坊的齿轮,齿轮旁添了朵刚开的蒲公英,绒毛被风吹得飘向柳溪的方向。
“桥快到了,”阿禾指着前面的柳树林,溪水上架着座木桥,桥板被踩得发亮,栏杆上缠着新抽的柳丝,嫩得能掐出水来,“李婶说当年她和张铁匠总在这桥上等对方,一个从东头来,一个从西头来,碰着了就分食一块桂花糕。”
木桥的桥头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遇仙桥”三个字,笔画里嵌着些细小的柳芽,想来是去年的柳絮落在石缝里发了芽。阿禾伸手去够石缝里的嫩芽,指尖刚碰到,就听见桥对面传来“哎呀”一声——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妇人,正弯腰捡掉在地上的竹篮,篮子里的桂花糕撒了一地。
“是李婶!”艾丽西亚认出她鬓角的银簪,正是陶罐里那对凤凰钗中的一支。我们赶紧跑过去帮忙,李婶看见我们手里的画本,眼睛笑成了月牙:“画了磨坊?张老头没跟你们念叨我吧?”
她捡起块没沾泥的桂花糕递给我们,糕体还带着余温:“刚从磨坊回来,那老头又把糕放磨盘上了,我说了多少次不爱吃甜的,他偏不听。”嘴上抱怨着,嘴角却翘得老高,把撒了的糕小心地收进篮子,“喂溪里的鱼也好,它们比那老头识货。”
柳溪的鱼确实识货,李婶刚把糕屑撒进水里,就有群银鱼游过来抢食,尾鳍扫过水面,漾开的波纹把石碑上的“遇仙桥”三个字都晃得软了。阿禾指着鱼群笑:“它们肯定认识您,知道是好心人来喂吃的。”
李婶往溪水里扔了块小石子,惊得鱼群四散:“就你嘴甜。”她转而看向木桥的栏杆,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日期,“这是张老头刻的,说每来一次就刻一个,现在都刻到第三百六十五天了。”
我们凑近看,最近的一个日期是昨天,旁边还刻了朵小小的桂花,刻痕很新,像是刚添上去的。艾丽西亚掏出铅笔,在画本上把日期和桂花都描了下来:“等画完了送给张铁匠,他肯定高兴。”
“别给他,”李婶假装板起脸,“给他了,指不定要刻得更勤。”她顿了顿,从兜里掏出个布包,“倒是有样东西,你们帮我给他送去。”
布包里是块靛蓝布,上面绣着半朵牡丹,正好能和张铁匠帕子上的凑成一朵,针脚比陶罐里的旧帕子更细密。“当年没绣完的,”李婶的指尖抚过花瓣,“前几天翻出来,想着绣完了给他,省得总惦记。”
阿禾接过布包时,发现里面还裹着封信,信封上没写名字,只画了个打铁砧。“这信……”她抬头看李婶。
“让他自己拆,”李婶往溪对岸看了看,远处的铁匠铺冒着烟,“有些话,当面说不出口,写在纸上反倒自在。”
我们坐在柳溪畔的石头上,看着李婶往溪水里撒糕屑,阳光透过柳丝照在她银簪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当年未说出口的心意。艾丽西亚突然指着柳树根:“看!有新芽!”
柳树根的石缝里,冒出株嫩绿的芽,顶着层绒毛,旁边还压着片干枯的柳叶,想来是去年的落叶在守护它。“是春风吹醒的,”阿禾用指尖碰了碰芽尖,“就像有些念想,藏了再久,也会被春风吹得冒头。”
远处传来打铁声,“叮当”“叮当”,比昨天的节奏更轻快。张铁匠的身影出现在柳树林尽头,他手里拎着个铁盒,瘸着的腿走得比平时快,看见我们时愣了愣,随即红了脸,转身想躲,却被李婶喊住:“跑什么?你那铁盒里装的不是给我的?”
张铁匠只好停下,挠着头走近了,把铁盒递给李婶,声音像蚊子哼:“新打的……舀水的瓢,你家的旧了。”
铁瓢是用紫铜打的,上面錾着缠枝莲,和陶罐里的银饰纹样一样。李婶接过瓢,往溪里舀了瓢水,水顺着瓢沿的花纹流下来,像给缠枝莲浇了水。“还行,”她嘴硬道,“比上次打的锄头强。”
阿禾趁机把布包塞给张铁匠:“李婶给您的。”他慌忙打开,看见半朵牡丹时,手都抖了,再拆开信,读着读着,眼角就湿了,抬头看李婶,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看什么看?”李婶转过身,往木桥走,“还不帮我拎篮子?”
张铁匠赶紧跟上,瘸腿的步子竟也轻快了,两人走在木桥上,影子被阳光投在溪水里,随着波纹轻轻晃,像两条靠得很近的鱼。
我们仨坐在石头上,看着他们的背影,艾丽西亚的笔尖在画本上飞快游走,把木桥、柳芽、铁瓢、还有两个老人的影子都画了下来。“你看,”她轻声说,“故事总会有新的开头。”
柳溪的水还在淌,石缝里的新芽又长高了些,绒毛在春风里轻轻颤。阿禾从背包里掏出剩下的葵种,往柳树根的石缝里撒了几粒:“让它们和柳芽一起长,明年再来,说不定能看见向日葵绕着柳树转。”
离开柳溪时,打铁声和笑声从铁匠铺飘过来,混在一起,像支温柔的歌。艾丽西亚的画本上,最后一页画满了春天:发芽的柳、淌水的溪、木桥上的人,还有石缝里的葵种,旁边写着行小字:“有些等待,会在春风里结果。”
我们踩着青石板往南走,柳丝在身后拂过衣襟,带着新抽芽的清香。前面的路渐渐绿了,像被春风染过,而那些藏在老磨坊的齿轮里、陶罐的旧帕子里、木桥的刻痕里的故事,都在春风里发了芽,长成了新的模样,等着我们把更长远的路,走成更温暖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