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窖爬出来时,夕阳已经沉到了林梢,把桂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双伸来的手,轻轻搭在我们肩头。艾丽西亚把那方靛蓝色方巾系回竹棚的梁柱上,风一吹,方巾鼓起来,像只振翅欲飞的蓝鸟,翅尖沾着的金粉簌簌落下,与地上的桂花融为一体。
“你听。”艾丽西亚忽然按住我的手腕,她的指尖微凉,带着梅子干的清酸气。林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可仔细听去,却有细碎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而是类似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是有人正踮着脚在桂树丛里穿行。
顺着声音拨开茂密的花枝,我们看到桂树的枝桠间挂着许多小小的布偶。有的是用粗麻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仔细地绣上了眼睛;有的裹着褪色的碎花布,胳膊处打着补丁;最显眼的是个穿着蓝布褂子的小布人,背后用红线绣着个“禾”字,正是阿禾的小名。这些布偶被细细的麻绳系在枝头,风过时,它们轻轻摇晃,碰撞出“叮叮”的轻响,像是在打招呼。
“是阿禾做的。”艾丽西亚伸手取下那个蓝布褂子布偶,布偶的手里攥着片干枯的桂花叶,叶梗上缠着根头发丝粗细的银线,“她小时候总爱缝这些,说要让布偶替我们陪着林子。”布偶的肚子里塞得鼓鼓的,拆开一角,掉出来的不是棉絮,而是满满一把晒干的桂花,还有张小纸条:“桂花开一次,就给布偶换件新衣裳,这样它们就不会寂寞啦。”
往林子深处走,布偶渐渐多了起来,有的挂在低矮的枝桠上,伸手就能摸到;有的藏在浓密的花叶间,只露出一截衣角。走到溪水上游的石板桥时,桥栏上竟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布偶,每个布偶的脚下都压着块小石子,石子上用红漆写着日期。最新的一块石子上,日期正是昨天。
“她每天都来。”艾丽西亚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拿起桥栏最边上的布偶,那布偶穿着件小小的校服,和我们身上的款式一模一样,“这个……是照着我做的。”布偶的领口别着朵布制的桂花,针脚还很新,显然刚缝好没多久。
桥洞下泊着只小木筏,筏子上放着个竹篮,里面是半篮新鲜的桂花,旁边摆着针线笸箩,线轴上缠着各种颜色的线,其中一团靛蓝色的线已经快用完了,线头还系在一根穿了针的针上,针眼里穿着半截线,像是刚被人放下。
“她刚才还在这里。”我指着筏子上的水渍,那是一串新鲜的脚印,从岸边延伸到筏子上,又消失在水面——有人刚从这里撑筏离开。艾丽西亚突然跳上木筏,解开系在岸边的绳子,“走,我们去对岸看看。”
木筏划过水面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绸缎。对岸的芦苇荡里藏着间更小的木屋,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门是用竹篾编的,轻轻一推就“吱呀”作响。屋里的土炕上摆着个旧木箱,箱盖敞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十几件小衣裳,有阿禾小时候穿的虎头鞋,有艾丽西亚掉了颗扣子的衬衫,甚至还有件我去年弄丢的蓝马甲——原来被她捡来了。
箱底压着本厚厚的日记,翻开第一页,字迹稚嫩,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写着“我、艾丽西亚、还有会讲故事的姐姐”。往后翻,每一页都记着零碎的小事:“今天艾丽西亚帮我赶走了恶犬,她的辫子甩起来像小鞭子”“姐姐讲的故事里,桂花酒要埋在月亮底下才会甜”“布偶们今天换了新衣裳,桂花开了七朵,明天该给它们绣新花瓣了”……
最后一页的字迹已经变得清秀,写着:“今天在桥边看到了艾丽西亚,她好像瘦了点。布偶的新衣裳快缝好了,蓝鸟方巾也洗干净了,就等桂花开满三轮,带她们来看看我的小木屋……”字迹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笑脸,嘴角翘得高高的,像在期待着什么。
窗外的桂树影投在日记上,随着月光移动,那些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在纸上轻轻跳动。艾丽西亚把日记抱在怀里,肩膀微微颤抖,木屋里满是桂花的甜香,混合着旧布料的气息,像是有人刚在这里沏了壶茶,笑着说“等你们好久了”。
风从芦苇荡里钻进来,吹得竹门轻轻摇晃,门外的水面上,不知何时漂来许多小小的纸灯,每个灯里都点着根小小的蜡烛,顺着水流缓缓漂向远方,灯影里,仿佛能看见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蹲在岸边,把一盏盏纸灯放进水里,嘴里念叨着:“漂吧漂吧,把我的想念带给她们……”
艾丽西亚拿起桌上的剪刀和布料,开始缝一个新的布偶,布偶的衣服是靛蓝色的,和我的校服一样。她的针脚有些生疏,却缝得很慢很认真,我知道,她是想告诉阿禾:“我们来了,带着桂花酒和新故事,再也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