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路图上新亮的坐标，是幅勾勒着水袖的简笔画，笔尖的墨痕带着点晕染，像戏台上未干的油彩。坐标旁标着“凤鸣班”三个字，笔画间藏着丝婉转，仿佛能听见水袖拂过戏台的轻响。橘猫对着图上的水袖蹭了蹭脸，尾巴卷成个圈，像是在模仿戏里的亮相姿势。
“是东街的老戏班。”凯伦望着巷口那面斑驳的墙，墙上还能看出褪色的戏报残片，“听说以前专唱昆曲，最火的时候，戏台子从街头搭到巷尾，现在就剩个小院落，还在唱的都是些老师傅了。”
艾丽西亚指尖划过水袖图案，能感觉到一丝滑腻的质感，像是触摸着真丝的衣料。“能被契路图记下的戏班，唱的定不只是戏文。”她将契路图折好，“去听听那水袖里裹着的光阴吧，说不定能懂些关于坚守的道理。”
凤鸣班的院门是两扇朱漆木门，门环上缠着圈铜链，链头挂着块小木牌，写着“今日排《牡丹亭》”。推开院门时，正撞见个穿水绿色戏服的姑娘在练台步，碎步挪得又轻又稳，水袖随着动作飘起来，像两只停在肩头的蝴蝶。
“几位是来看排戏的？”廊下坐着位穿长衫的老先生，手里把玩着支竹笛，笛身上刻着“凤鸣”二字，“快请坐，刚排到‘游园惊梦’。”
院子中央搭着个简陋的戏台，台毯磨得露出了经纬，后台的镜子蒙着层薄灰，却能照见里面挂着的各式戏服：绣着凤凰的帔、缀着珍珠的袄、镶着水钻的裙，每件都看得出精心保养的痕迹。
“这戏服有些年头了。”艾丽西亚指着件暗红的蟒袍，领口的金线虽已褪色，绣工却依旧精致。
“是我师父年轻时穿的。”老先生吹了声笛音，调子清越，“那年他演《长生殿》，就穿这件袍，台下叫好声差点掀了屋顶。现在他走了，袍子留着，每次排戏前都拿出来晒晒，就像他还在看着我们。”
戏台上，“杜丽娘”正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水袖一甩，腰肢软得像春风里的柳，眼神流转间，把少女的娇羞演得活灵活现。唱到动情处，她突然咳嗽起来，捂着胸口弯下腰，脸上的油彩都被汗冲花了。
“歇歇吧，阿月。”后台走出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颤巍巍地递过杯温水，“你这嗓子都哑了三天了，还硬撑着。”
被称作阿月的姑娘摇摇头，接过水抿了口：“李奶奶，下周就要演出了，‘杜丽娘’的身段我还没练熟呢。”她对着镜子补妆，指尖划过眼角的泪痕，“师父以前总说，戏比天大，哪怕台下只有一个观众，也得唱得字正腔圆。”
老太太叹了口气，用帕子擦去她额头的汗：“你师父……当年就是这么硬撑着，演完最后一场《霸王别姬》，倒在台上就没起来。”她指着后台的木箱，“那箱里的头面，还是她亲手点的翠，说要留给最像她的徒弟。”
艾丽西亚走到后台，看见木箱里整齐码着各式头面：点翠的凤冠、珍珠的钗、玉石的簪，最底下压着本泛黄的戏本，里面夹着张黑白照片，上面的女子穿着虞姬的戏服，眼神里既有霸王别姬的决绝，又带着点少女的温柔。
“这是阿月的师父，婉秋先生。”老先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里带着怀念，“当年她可是红遍半边天的名角，多少戏班花重金请她，她都不去，就守着这凤鸣班。她说，这里的戏台子虽小，却能装下整个人生。”
排戏的间隙，几个年轻学员围过来，缠着老太太教水袖功。老太太放下拐杖，示范着“抖袖”“翻袖”“扬袖”的动作，虽然腿脚不便，手腕的劲儿却一点没减：“你们看，这水袖不是甩得越远越好，得有收有放，就像做人，得懂得藏拙。”
阿月坐在台边，对着镜子练眼神，时而娇羞，时而悲戚，巴掌大的脸上像开了座小花园。有学员问她：“师姐，现在都看电影电视剧了，谁还来看昆曲啊？”
阿月放下水袖，认真地说：“总会有人看的。就像李奶奶说的，戏里的情是真的，台上的义是真的，这些东西，什么时候都不过时。”她指着戏台上的楹联——“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你看这联，方寸戏台能装下天地，只要我们还在唱，这些故事就活着。”
暮色渐浓时，老先生吹起了《游园惊梦》的笛调，阿月重新穿上戏服，在空无一人的戏台上走了遍“寻梦”的身段。水袖飘起来的瞬间，夕阳从院墙上的破洞照进来，在她身上镀了层金，竟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杜丽娘。
“这才是真正的‘惊梦’啊。”凯伦轻声感叹，“不是梦到了谁，是把自己活成了梦里的人。”
契路图上，水袖的坐标亮得柔和，旁边新显的字迹带着墨香：“所谓传承，是把心放进戏文里，让千百年的爱恨嗔痴，都在水袖一扬间，有了归宿。”
离开时，院门的铜链在风中轻响，像在哼着不成调的昆曲。巷口的路灯亮了，照着墙上残存的戏报，上面“婉秋”二字虽已模糊，却依旧透着股不肯褪色的艳。
艾丽西亚回头望，看见阿月正和学员们收拾戏台，李奶奶坐在廊下，手里摩挲着那支竹笛，笛声的余韵在院子里绕了又绕，像个不愿醒来的梦。她忽然明白，凤鸣班守的不只是戏台，是那些藏在戏文里的真性情，是几代人把日子过成戏、把戏唱成日子的执着。
背包里的契路图轻轻颤动，下一个坐标的轮廓在夜色里慢慢清晰，像是片被风吹起的水袖，带着说不尽的婉转与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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