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难得一见的晴日,阳光如碎金般泼洒,穿过梧桐枯枝的缝隙,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池塘的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几尾红鲤倏忽跃出,吐出一串晶莹的气泡,又迅速隐没于幽碧之中。天际处,雁阵掠过,翅尖裁开流云,在湛蓝天幕上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银痕。
“下节体育课,准备体测!”体育委员的吼声炸雷般在教室里荡开。
此起彼伏的哀叹声如潮水般涌起。
“最烦体测了……”
“我也是……”
女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抱怨着这无法逃避的宿命。
“请问……谢子喻在吗?陈主任找他。”隔壁班的女生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身子,声音细若蚊蝇。
“谢子喻,陈主任叫你。”
被点到名的少年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长腿一蹬,椅子“哐当”一声撞向后桌。他慢悠悠地起身,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背影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戾气。
教务处里,陈晓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桦木办公桌上的教案本被摔得震天响,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
“谢子喻!你又逃学?!我管不了你了是吧?叫你家长来!再这样下去,你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少年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眼底却冷得像淬了冰。
“叫呗,随你便。我没妈,满意了?”
“要不是刘老师护着你,你早被开除了!”
“是啊,陈主任。”他嗤笑一声,嗓音低哑,“我这种垃圾,早该被扫地出门了,不是吗?”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一股蛮力推出门外。厚重的木门在身后“砰”地砸上,震得走廊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
他双手插兜,懒散地晃荡在空荡的走廊里。冬日的阳光刺眼得近乎残忍,冷风却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吹乱了他微短的棕发。发梢扫过眼尾,痒痒的,像是谁温柔的触碰。
“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也是母亲的生日。
他仰起头,眯着眼望向刺目的太阳。如果他在蛋糕前许愿,吹灭蜡烛,那些飘散的烟,会飘到天堂吗?
教室的护眼灯在玻璃上投下冷白的倒影,而窗外,细雪已悄然而至。墨绿色的圣诞树上缠绕着暖黄的灯串,雪花落在枝桠间,像撒了一层糖霜。
谢子喻蹲在花坛边,指尖停着一只萤火虫。微弱的荧光在他掌心明明灭灭,映得他眉眼柔和了几分。
“小鱼这么喜欢萤火虫呀?那等妈妈老了,就变成一只萤火虫,永远陪着鱼鱼,好不好?”记忆中,母亲的笑容温暖如初春的风。
年幼的他鼓起脸颊,气呼呼地瞪着她:“妈妈骗人!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不对?”
“对呀。”
可承诺终究像指缝间的流沙,攥得再紧,也会散尽,事与愿违。
眼眶不知何时泛了红,他却浑然未觉。更没注意到,不远处的路灯下,一道修长的身影正静静伫立。
黑色大衣,米白围巾,那人撑着一柄深黑长伞,暖黄的光晕斜斜掠过他的发梢,像是镀了一层金边。
“在干什么?”温润的嗓音从头顶落下。
受惊的萤火虫“咻”地逃开,消失在雪幕中。
谢子喻抬起头,整张脸几乎埋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和冻得通红的鼻尖。
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吓跑了萤火虫,反而微微俯身,又问了一遍:“逃学了?”
目光扫过他身上的校服,男人抬腕看了眼表——晚自习时间。
“嗯。”他答得干脆。
“为什么?”
“喜欢。”谢子喻歪了歪头,突然反问,“那你呢?为什么蹲下来看我?”
男人轻笑一声,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看你可爱。怎么,不给看?”
少年撇撇嘴,小声嘟囔:“可我的萤火虫没了……”
雪落在男人的大衣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下次见面,送你一罐,好不好?”
谢子喻点点头,拽了拽围巾:“行,有缘再见。”
男人转身离开,脚步未停。明天,是他来这所学校任教的第一天。
“听说了吗?要换新老师了!”
“换谁?”
“数学老师啊!终于能把那个‘地中海’送走了!”
教室里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唯有角落里的少年安静得格格不入。他靠在垃圾桶旁的座位上,皮肤白皙,校服整齐,微阖的双眼像是随时会坠入梦境。
——谢子喻。
这所省级重点高中以严苛的校规闻名,逃课、顶嘴皆是重罪。可偏偏,班主任刘义总护着他。
“这孩子底子不差,只是叛逆期……”刘义常对陈晓叹气,“树要浇水,人要引导啊。”
陈晓也只能摆摆手,记个过,给个处分,再拎到办公室训几句了事。
但刘义看得更透。谢子喻的袖口下,总是藏着新旧交错的伤痕。
“安静!”刘义拍了拍讲台,拉回众人的注意力。阳光透过窗棂,在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树影。
“李老师因病休假,从今天起,由沈易老师接任数学课。”
站在讲台上的男人微微一笑,眉眼如画:“大家好,我是沈易,容易的‘易’。”
他的声音清朗温润,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下垂,让人难以想象他训斥学生时的模样。
谢子喻原本兴致缺缺,直到一阵风裹着沙粒扑进窗,迷了他的眼。他下意识闭目转头,再睁眼时——
掌声已歇,教室鸦雀无声。
而讲台上,沈易正望着他,唇瓣轻启,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你好,谢子喻。”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识。
刘义洪亮的嗓音如铜锣般震碎了教室里的窃窃私语。
"同学们可别小看沈老师年轻,"他拍了拍沈易的肩膀,粉笔灰从袖口簌簌飘落
"沈老师初高中连跳三级,硕博连读,二十四岁就拿下数学博士学位,在研究院任教期间带的实验班成绩斐然。这次是特意申请来我们学校,正巧碰上李老师抱恙......"
话音未落,教室顿时炸开了锅。后排几个女生激动得把课本摔得啪啪响,前排的课代表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
"刘老师过奖了。"沈易微微颔首,脖颈线条在黑色高领毛衣间若隐若现。晨光透过纱帘,为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是沈老师太谦虚!"
"哪里......"
墙上的时钟指针悄然滑过四分之一圆弧。当谢子喻回过神时,下课铃已经碾碎了最后一丝粉笔尘埃。他无意识摩挲着课本扉页,那里不知何时被指甲划出几道月牙状的凹痕。
——有缘再见。
昨夜路灯下的承诺竟一语成谶。少年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的球鞋在地板上蹭出一道灰痕。玻璃窗上,沈易的身影正在走廊渐行渐远,毛玻璃将他的轮廓氤氲成水墨画般的晕染,却让那道挺拔的剪影愈发清晰。
心脏突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扫过。谢子喻想起母亲从前栽的垂柳,春日的柳絮就是这样,轻轻挠着人的心房。
等他惊觉时,双脚已经自作主张地追了出去。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沈易的发梢正被穿堂风掀起,墨色发丝间跳动着细碎的金光。少年从未如此认真地注视过一个人——他注意到对方左手无名指有一粒小小的痣,像不小心溅上的墨点,注意到他转身时大衣下摆划出的弧度,像夜鹭掠过水面。
"办公室......"谢子喻突然刹住脚步。班主任竟忘了告知新教师的办公位置。他在迷宫般的回廊里兜转,直到——
"是谢同学吗?"
清润的嗓音从身后漫来,惊落了窗台积霜。少年转身时,看见沈易正抬腕看表,金属表链在腕骨上折射出冷光。"看来我没记错名字。"他眼角弯起温柔的纹路,可那笑意却像博物馆玻璃柜里的展品,完美得令人怀疑其真实性,"不过现在应该是物理课时间?"
"想请教您......"谢子喻的指尖无意识揪住校服下摆。真奇怪,他明明长着张能让教务处老师有时语无伦次的脸,此刻却像个结巴的小学生。
"不惜翘课来问,看来是很重要的问题?对吗,谢同学"
"您办公室......在哪?"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算什么蠢问题?
沈易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笑意淹没。"这边。"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大衣袖口掠过少年手背,带起一阵雪松气息的微风。
转角处的办公室意外地采光良好。沈易的工位整洁得像样板间,连钢笔都呈四十五度角摆放。一束洋桔梗插在磨砂花瓶里,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谢子喻盯着对方骨节分明的手——那双手正在抽屉里翻找什么,腕表不时碰撞出清脆声响。
"昨晚......"少年嗓子发紧。
"是我。"沈易变魔术般捧出个玻璃罐,罐身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答应你的萤火虫之家。"他忽然凑近,身上传来淡淡的墨水味,"不过老师不会捉虫子,谢同学愿意教我吗?"
这个距离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谢子喻耳尖发烫,含糊地应了声:"今晚...吗?"
"现在可是上课时间。"沈易指了指手表,却没等回答就笑开,"不过既然你习惯了没人管......"他忽然正色,"以后有难题随时可以来。数学,或者......其他。"
暮色四合时,谢子喻蹲在校门口的法国梧桐下数蚂蚁。他早该知道成年人的承诺就像超市保鲜膜,看着光亮,一戳就破。正当他踢飞第七颗石子时,一双锃亮的鞋停在了面前。
夜雾中,沈易的大衣下摆沾着露水,手里却稳稳捧着那个玻璃罐。"等很久了?"他呵出的白气模糊了镜片,却遮不住眼底细碎的光。
少年摇摇头,发现对方围巾上粘着一片柳絮。这大概就是心动的声音——像春雪落在晒暖的瓦片上,轻微得几乎听不见。
夜色如墨,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湿冷的雾气中晕开朦胧的光圈。谢子喻跟在沈易身后,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交错在石板路上,像两条无声流淌的溪流。
"老师以前没见过萤火虫吗?"少年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夜晚的寂静。
沈易笑了笑,镜片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柔和。"见过,但没捉过。"他顿了顿
"小时候家里管得严,晚上不准出门。"
“没想到啊,沈老师,小时候这么乖”谢子喻弯了弯嘴角,带着调侃的意味
他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石子滚进草丛里,惊起几只蛰伏的蟋蟀,窸窸窣窣地逃窜开去。
池塘边的芦苇丛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水面映着零星的星光,偶尔有鱼尾搅动,泛起细碎的涟漪。沈易蹲下身,指尖拨开草叶,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要等一会儿,"谢子喻在他身旁蹲下,声音低低的,"萤火虫怕人,得等它们觉得安全了才会出来。"
沈易侧头看他。少年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鼻尖被夜风吹得有些发红。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谢子喻时的样子——站在路灯下,整个人像是被世界遗弃的流浪猫,警惕又孤独。
"你很熟悉这里。"沈易说。
"嗯。"谢子喻盯着水面,"以前……常来。"
他没说和谁一起来,但沈易隐约猜到了。
草丛里忽然亮起一点微弱的光,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萤火虫像是被夜色唤醒的精灵,缓缓浮现在芦苇间。沈易屏住呼吸,看着那些细小的光点在空中飘荡,忽明忽暗,像是谁撒了一把星星在人间。
谢子喻看了看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师,说到
"要这样捉。"谢子喻伸手,掌心向上,动作很轻地靠近一只萤火虫。那虫子似乎并不怕他,慢悠悠地落在他指尖,尾部的荧光映得少年的皮肤微微发亮。
沈易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手,可萤火虫却绕了个弯,轻巧地避开了他的指尖。他忍不住笑了:"看来它们不喜欢我。"
谢子喻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老师,你一看就是小时候太听话了,什么都不太懂,”他突然反应过来闭了嘴,“不好意思老师”
随后看着这位动作缓慢的老年人,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缓缓靠近另一只萤火虫。“别动太快,"他低声说,"它们能感觉到。"
沈易怔了怔。少年的手指很凉,却莫名让他觉得温暖。那只萤火虫终于停在了他的掌心,微弱的光映在他的皮肤上,像是捧住了一小团活着的星光。
"成功了。"谢子喻松开手,嘴角微微扬起。
沈易看着掌心的萤火虫,忽然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抬头,发现谢子喻正望着远处的黑暗,眼神有些恍惚。
"在想什么?"他问。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回答:"……以前也有人这样教我捉萤火虫。"
沈易没有追问。他把萤火虫轻轻放进玻璃罐里,看着它在里面缓缓爬行,光芒透过玻璃,在两人之间投下细碎的光影。
"以后可以常来,"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谢子喻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夜风拂过,带起他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池塘上的薄雾。远处的教学楼灯火阑珊,而他们坐在黑暗里,守着这一小片微弱的光。
——像是守着某个无人知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