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来自大地深处的闷响,如同巨兽垂死的呜咽,瞬间攫住了指挥中心所有人的心脏。脚下传来的震动虽短暂,却带着令人牙酸的、撕裂般的质感。幽绿的应急灯光下,每一张脸都失去了血色。
“广明湖新区边缘!填埋区!”技术主管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手指死死戳着微循环系统屏幕上那条陡然飙升的曲线,“浅源震动!能量释放集中!极可能是……地下结构垮塌!”
刘炀的瞳孔骤然收缩。广明湖填埋区!那里堆砌的是为新区建设准备的巨量渣土和建筑垃圾,下方是地质结构松软的湖岸滩涂!在暴雨的浸泡和重型机械的反复碾压下……他不敢再想下去。新区工地!那里还有没有滞留的工人?周边有没有新建的安置房?!
“立刻调取新区工地监控!最近的!”刘炀的声音像绷紧的钢丝。
技术员的手指在键盘上疯狂敲击,几秒后,一块副屏艰难地亮起,显示出几个断断续续、布满雪花的监控画面。其中一个对着填埋区边缘的摄像头,画面剧烈晃动,紧接着镜头猛地一歪,陷入彻底的黑暗!但在最后一帧定格的瞬间,所有人都看到了——
一道狰狞的、巨大的黑色裂口,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嘴,在暴雨和泥泞中无声地吞噬着堆积如山的渣土!旁边的塔吊基座肉眼可见地倾斜,庞大的钢铁身躯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呻吟!
“塌方!大面积塌陷!”有人失声尖叫。
“报告!新区工地紧急呼叫!有工人被埋!塔吊可能倾倒!请求救援!请求救援!”无线电里炸开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吼,背景是混乱的惊呼和风雨声。
“位置!具体位置!被埋人数!”刘炀扑到无线电前,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智慧大脑瘫痪,救援力量分散在城区各处,而广明湖新区,是李盛民“明阳模式”的样板工程,也是权力与资本交织最深的区域!救援指令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另一重无形的泥沼。
“具体…具体不清楚!塌得太快了!至少…至少十几个人在那边卸料!塔吊上…好像还有人!”对方的声音被风雨和绝望撕扯得支离破碎。
“刘书记!”廖春波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惶,甚至有一丝推脱,“那边是重点工程,地质复杂,现在雨这么大,冒然派人进去,万一发生二次塌陷……”
刘炀猛地转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直射廖春波,将他后面的话硬生生冻在喉咙里。“廖副市长,”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死寂的指挥中心,“现在,立刻,马上,调集距离广明湖新区最近的消防、武警、工程抢险力量!带上生命探测仪!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十分钟内,队伍必须到达塌陷区边缘!同时,疏散周边所有人员!包括工地所有管理人员,一个不许走!原地待命!”
他不再看廖春波惨白的脸,抓起另一部无线电:“杨凯!杨凯听到回话!广明湖新区发生大规模地面塌陷,人员被埋!情况危急!你的位置最近!我命令你,立刻停止手头一切任务!带上你的人,以最快速度赶赴现场!接管现场指挥!不惜一切代价,救人!重复,不惜一切代价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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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电力公司抢修车仓库。风雨被厚重的卷帘门隔绝在外,但湿冷的空气依旧无孔不入。
杨凯刚刚挂断刘炀的紧急命令,眼神锐利如鹰隼。他面前,穿着电力公司工装、满手油污的老师傅王根生,正被他带来的两名便衣干警“请”到角落。旁边停着那辆刚从指挥中心配电室撤下来的故障核心配电柜车。
“王师傅,手艺不错啊。”杨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绕着那台烧得焦黑的配电柜踱步,目光扫过那些被精准熔断的线路,“雷击?嗯,外面雷是挺大。不过……”他猛地停下,手指精准地指向配电柜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小块金属部件,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像是被高温瞬间灼烧过,但边缘异常整齐。“这个限流保护器的熔断点,也太‘标准’了点吧?标准的……像是被人用高能脉冲瞬间过载烧毁的?”
王根生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杨…杨局长,这…这我不懂啊,我就是个干活的,领导让修哪就修哪……”
“领导?”杨凯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哪个领导?市政信息中心的陈露科长?还是……更高层的领导?”他盯着王根生躲闪的眼睛,声音陡然转冷,“断电前三分钟,市政信息中心机房监控拍到你的徒弟小李,在非授权区域晃悠。巧得很,那个区域,正好有一条备用光纤直通指挥中心总控室。更巧的是,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好像多了个小玩意儿?”
王根生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王师傅,”杨凯的声音忽然放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现在广明湖新区塌了,人埋在下面,生死不明。指挥中心断电,救援指令发不出去,每一分钟都可能是一条人命!这责任,你扛得起吗?你背后的人,扛得起吗?!”
“我……我……”王根生嘴唇哆嗦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杨凯话中透出的血淋淋的后果,终于击溃了他的防线,“是…是陈科长!她…她让小李去…去动了个‘保险’…说…说是为了安全测试…怕打雷影响主系统…我…我真不知道会这样啊!”他瘫软下去,涕泪横流。
“安全测试?”杨凯眼中寒光爆射,“好一个安全测试!”他猛地转身,对身旁的干警厉声道:“控制住他!立刻申请搜查令,搜查陈露办公室和她那个助理的住所!重点找带有高频脉冲发生功能的电子设备!还有通讯记录!快!”
他一边大步冲出仓库,一边对着无线电低吼:“张小丽!断电是人为!陈露指使!证据链指向性强!你那边抓紧!广明湖塌了,刘书记命令我立刻去现场!这边交给你深挖!一定要钉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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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明湖塌陷现场。风雨在这里变成了吞噬一切的怪兽。
巨大的裂缝如同大地的伤疤,横亘在原本平整的填埋区边缘。泥浆裹挟着建筑垃圾、断裂的钢筋、扭曲的脚手架,正源源不断地涌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一台重型渣土车的后半截车身已经消失在裂缝中,只留下车头绝望地翘向天空。那台数十米高的塔吊,此刻像一个醉酒的巨人,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钢铁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次风吹过都带来剧烈的晃动。塔吊操作室的玻璃窗后,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身影在拼命拍打着窗户!
塌陷区边缘,侥幸逃出的工人们如同惊弓之鸟,满脸泥浆和血污,对着那吞噬同伴的黑洞哭喊着名字。几个工头模样的人试图维持秩序,但恐惧和绝望像瘟疫般蔓延。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一辆没有牌照的旧面包车悄悄停在远处雨幕中,车窗降下一条缝,冰冷的镜头对准了这人间地狱般的场景。
“快!生命探测仪上!划定安全区域!消防队,架设照明!工程队,评估塔吊稳定性!快!”杨凯的越野车如同狂暴的犀牛冲进现场,刺耳的刹车声在风雨中撕开一道口子。他跳下车,警用雨衣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对着随后赶到的救援队伍发出连珠炮般的命令,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杨局!塔吊随时会倒!操作室里的兄弟……”消防大队长指着那摇摇欲坠的钢铁巨兽,脸色凝重。
“我知道!”杨凯死死盯着塔吊操作室那个渺小的身影,“云梯车!掩护!破拆组准备!我亲自带人上!”
“不行!太危险了!二次塌陷随时可能发生!”工程专家失声阻止。
“下面埋着的是人命!上面挂着的也是人命!”杨凯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众人,“跟我上!党员、骨干,出列!”
话音未落,几个身影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杨凯不再废话,抓起一套安全绳快速穿戴,带头冲向那死亡边缘的钢铁骨架。风雨中,救援的探照灯光束撕破黑暗,聚焦在那条通向地狱边缘的、湿滑冰冷的钢铁悬梯上。杨凯的身影如同逆流而上的黑色箭头,在风雨飘摇的塔吊上艰难攀爬,每一步都牵动着地面上无数颗揪紧的心。塔吊在狂风中发出更剧烈的呻吟,每一次晃动都让地面上响起一片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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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府大楼。李盛民的茶室。气氛不复之前的从容。
秘书脚步匆匆,脸色难看:“市长,塌陷现场画面…被一个自媒体直播出去了!虽然信号断断续续,但塔吊上的人和下面的混乱…都拍到了!舆情…压不住了!”
李盛民摩挲紫砂壶的手停顿了一瞬,镜片后的目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杨凯呢?”
“他…他亲自带人爬塔吊救人去了!”
“胡闹!”李盛民猛地将茶杯顿在茶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金黄的茶汤溅出,“逞英雄!万一塔吊倒了,他死了是小事,引发更大的次生灾害,谁负责?!现场指挥权在谁手里?刘德志呢?!”
“刘书记…刘书记电话一直占线…现场太乱了…”
“废物!”李盛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塌陷事故本身已是重击,若再叠加救援失败、高官殉职的惨剧,这把火,就真要烧穿他精心构筑的堡垒了!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立刻通知刘德志,启动新区事故应急预案,成立现场指挥部,他是第一责任人!给我把场面控制住!救援要‘稳妥’,更要‘安全’!不能再出任何岔子!另外,通知宣传部的周丽娟,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掐断所有现场直播信号!找到那个直播的人!还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告诉陈露,她惹的麻烦,自己擦干净。擦不干净,后果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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塌陷现场边缘。风雨更疾。
刘炀的越野车冲破雨幕,一个急刹停在警戒线外。他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巨大的裂缝如同地狱之口,吞噬着光明;摇摇欲坠的塔吊上,杨凯的身影在探照灯的光柱中渺小而坚定,正艰难地接近那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操作室;塌陷坑边缘,消防队员和武警官兵如同蚂蚁般在泥泞中奋力挖掘,生命探测仪的蜂鸣声在风雨中显得微弱而执着。
廖春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试图遮挡风雨:“刘书记!您怎么来了!太危险了!李市长指示,现场由刘德志书记成立指挥部,统一指挥,确保安全稳妥……”
“安全稳妥?”刘炀的目光扫过那深不见底的裂缝,扫过泥浆中奋力挖掘的手,最后定格在塔吊上那个随时可能坠落的生命,声音如同淬火的寒冰,“下面埋着的是我们的工人!上面挂着的是我们的干警!你告诉我,怎么稳妥?!等他们变成冰冷的尸体再稳妥地挖出来吗?!”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廖春波,大步走向塌陷坑边缘。
“刘书记!不能过去!危险!”几名工作人员试图阻拦。
“让开!”刘炀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他走到坑边,泥浆瞬间没过他的脚踝。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坚毅的脸庞滑落。他俯身,从一个满身泥泞的消防战士手中,夺过一把沾满泥浆的铁锹。
“刘书记!这……”消防战士惊呆了。
刘炀没有看他,双手握紧冰冷的铁锹柄,狠狠地插入脚下粘稠的泥浆中,用力一撬!泥块飞溅。“都愣着干什么?!”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周围一张张震惊、疲惫、甚至带着绝望的面孔,声音如同战鼓,在狂暴的风雨中炸响:“我们的兄弟!就在下面!用手刨!用锹挖!用命去拼!也要把他们给我挖出来!党员!干部!跟我上!”
话音未落,他再次挥动铁锹,沉重的泥浆被奋力铲起,甩向身后。那身影在探照灯的光柱下,在风雨飘摇的死亡深渊边缘,如同一尊不屈的雕塑。
短暂的死寂。
下一秒,如同压抑的火山骤然爆发!
“上啊!”
“挖!”
“救兄弟!”
吼声瞬间压过了风雨!原本被恐惧和疲惫笼罩的救援队伍,像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消防战士、武警官兵、工程队员、甚至逃出来的工人,全都赤红着眼睛,抓起手边一切能用的工具,疯狂地扑向那吞噬生命的泥潭!铁锹、撬棍、甚至双手,在泥浆中奋力挥舞!没有人再提“危险”,没有人再顾“稳妥”,只有同一个信念在风雨中燃烧——救人!
廖春波拿着那个写着“安全规程”的文件夹,僵立在原地,看着那个在泥浆中挥锹的身影,看着周围如同沸腾般的救援场面,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某种看似坚不可摧的东西,正在这冰冷的泥浆和滚烫的热血中,悄然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