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被踩踏、沾满污秽的习题册,像一块被随手丢弃的垃圾,静静躺在南言脚边尘埃里。烟灰与墨点凝固其上,成为这间教室混乱与暴力的微型纪念碑。劣质香水、焦糊味、粉笔灰和陈旧汗渍混合的浊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王老师扶着课桌,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瞬间被郭燝川凶戾目光攫住的恐惧尚未完全褪去,化作了更深的羞恼和虚张声势。她猛地转向全班,声音尖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看什么看?!都给我自习!谁再敢学那个垃圾,下场跟他一样!滚出去!”她像只受惊后炸毛的猫,试图用更大的噪音驱散自己内心的恐慌,目光扫过之处,学生们纷纷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进桌肚里。
南言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王老师的咆哮、教室里重新响起的、压抑到极致的翻书声和笔尖划纸声,都被他隔绝在外。他的目光越过崭新的习题册,投向窗外那片被旧教学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丝光亮透入,如同此刻教室里的气氛。他维持着那个微微侧头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倔强的石像。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一种近乎疼痛的频率撞击着肋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被强行压制的、冰冷的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拒绝承认的、被那暴烈自毁所震撼的余悸。
笔尖悬停在洁白的纸页上方,迟迟没有落下。那粒子碰撞轨迹图的空白处,似乎在无声地嘲笑着刚才被烟灰覆盖的墨点。南言的眼神专注而空洞,仿佛在透过那片虚空,寻找着某种失序中的绝对秩序,某种能对抗这弥漫污浊的、纯粹的逻辑线条。
就在这死水般的寂静中,一点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动静打破了南言身周的屏障。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微弱的触感。
南言的脚踝,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碰了一下。
他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瞬,视线缓缓下移。
是那本被踩踏的习题册。
一只纤细、微微颤抖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拽着它沾满灰尘的一角,试图将它从南言的脚边拖离。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生怕惊扰了什么猛兽的惶恐。
南言的目光顺着那只手向上移动。
是那个雀斑女生。
她不知何时已经溜回了座位,就在南言斜前方。此刻她正极力缩着身子,大半张脸藏在竖起的课本后面,只露出一双惊魂未定、红肿未消的眼睛,怯生生地、带着乞求和巨大的歉意,飞快地瞥了南言一眼。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看口型,似乎是“对不起”。
她是在为之前郭燝川因她(或者说,因老师对她的羞辱)而点燃的导火索道歉?还是为这本被无辜牵连、被粗暴踩踏的书感到愧疚?
南言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自责,看着她那小心翼翼拖拽着“垃圾”的动作,心中那堵坚冰般的壁垒,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悲哀。在这个地方,连纯粹的受害者,都背负着本不该有的罪疚感。
他没有动,没有出声,只是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灰暗的天空。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
雀斑女生像是得到了某种无声的默许,更加迅速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将习题册完全拖到了自己脚下。她将它捡起来,没有试图拍打上面的灰尘——那只会弄出更大的声响。她只是紧紧地、珍重地抱在怀里,用袖子飞快地擦拭着封面那个清晰的脏污鞋印,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不是被暴力践踏过的残骸。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守护意味,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肩膀微微耸动。
南言的目光重新落回面前崭新的习题册。笔尖,终于落了下去。
“沙沙沙……”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坚韧。他不再犹豫,流畅地在空白处画下辅助线,标注符号,写下推导公式。字迹工整,一丝不苟。那道粒子碰撞的轨迹,在他的笔下重新构建,精确,冰冷,不掺杂一丝杂质。他强迫自己沉浸在物理世界的绝对规律中,用逻辑的链条对抗现实的荒谬与暴戾。那挺直的背脊,重新灌注了力量,比之前更加挺拔,像一根深深扎入污浊泥沼却依然笔直向天的青竹。
王老师还在讲台前烦躁地踱步,高跟鞋敲打着水磨石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嘴里神经质地低声咒骂着“垃圾”、“渣滓”,眼神时不时瞟向后门的方向,仿佛在警惕那头刚刚离去的凶兽是否会折返。数学老师依旧背对着所有人,徒劳地在黑板上写着早已无人关心的公式,粉笔刮擦的声音更加刺耳,充满了绝望的意味。
后排靠窗的那个角落,烟雾终于彻底消散了。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似乎也被浓重的焦糊味掩盖。但那个位置空了,留下桌面上那个新鲜翻卷的、丑陋焦黑的烟疤,像一只空洞的眼睛,嘲弄地凝视着整个教室。烟疤的边缘,几缕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仍在顽固地、执拗地向上飘散,融入浑浊的空气,如同一个无声的、燃烧着的问号,一个暴烈留下的、不肯熄灭的余烬。
南言笔下,粒子在虚拟的轨道上精确地碰撞、分离沉默。他清晰地写着答案,每一个字符都像一枚小小的钉子,钉入这令人窒息的现实。他能感觉到周围无数道偷偷投来的目光,有恐惧,有麻木,有好奇,也有像雀斑女生那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崇拜的微光,落在他挺直的背影和他笔下那干净整洁、逻辑清晰的演算上。
他成了这片废墟中,唯一还在固执地、无声地建造着什么的人。
空气里的焦糊味,如同郭燝川留下的诅咒,久久不散。而那“沙沙”的书写声,成了这诅咒之下,唯一持续而坚韧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