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糊味、烟味、王老师身上那股劣质香水残留的刺鼻甜腻,还有十七班本身那股陈腐的、如同烂泥塘般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郭燝川离开后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被王老师那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张声势和更浓烈恶毒的咒骂填满。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讲台上跳着脚,唾沫横飞,将郭燝川的祖宗十八代和“社会渣滓”的标签反复粘贴,试图用这歇斯底里的咆哮来掩盖自己刚才那瞬间的恐惧和狼狈。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在空旷破败的教室里撞出令人心烦的回音。
南言坐在那片风暴的边缘,像一座沉默的孤岛。他面前摊开着那本崭新的物理习题册,纸页雪白,边缘锋利,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笔尖悬停在粒子碰撞轨迹图的上方,久久没有落下。他微微侧着头,视线投向窗外那片被高大旧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灰蒙蒙的,如同浸了水的旧抹布。那挺直的背脊依旧像一根标枪,但仔细看去,那线条似乎比之前更加僵硬,带着一种强行支撑的疲惫。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前排几个学生,在班主任那持续不断的咒骂声掩护下,正偷偷地、带着一种混合了畏惧、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目光,从肩膀上方溜过来,一遍又一遍地扫射着他。那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裸露的脖颈和后背上。他们不敢看讲台上歇斯底里的王老师,更不敢议论刚刚离开的郭燝川,于是这个新来的、干净得格格不入的“重点班垃圾”,便成了他们唯一可以安全窥探和咀嚼的对象。
南言握着笔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的边缘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几个清晰的新月形凹痕,带来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他强迫自己的目光停留在窗外那片毫无生气的灰色上,试图用那片虚无来隔绝身后那些窥探的视线和讲台上那喋喋不休的噪音。但每一次笔尖即将落下,那被踩踏在脚下的、沾满泥污的旧习题册,那覆盖在墨点上的灰白烟灰,那猩红烟头烙在桌面时发出的“滋啦”声,还有郭燝川手腕上那道突兀的、暗红色的烟疤……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如同跗骨之蛆,蛮横地挤入脑海,搅乱他引以为傲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逻辑链条。
就在他心神被这无形的撕扯搅得一片混乱,笔尖在洁白的纸页上留下一个犹豫的、颤抖的墨点时——
“咣当!”
后门被一股粗暴到极致的力量猛地踹开!巨大的声响如同炸雷,瞬间盖过了王老师所有的咒骂!
门板狠狠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
郭燝川去而复返。
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座骤然降临的、裹挟着暴风雪的黑色山峦。他显然并未走远,或者刚刚经历了一场新的、更激烈的冲突。那件敞开的黑色夹克上,暗红的污迹似乎更多、更湿润了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光泽。额角那道新鲜的擦伤边缘,红肿得更厉害,甚至有细微的血丝渗出。但他身上最骇人的变化,是那双眼睛。
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里,之前那层漠然的冰壳彻底碎裂、蒸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熊熊燃烧的、近乎疯狂的赤红!那里面翻涌着被彻底点燃的暴怒、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戾,还有一种……南言从未见过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和绝望!这几种极端情绪在他眼底疯狂交织、撕扯,形成一种毁灭性的风暴。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硝烟味。他站在那里,目光像失控的探照灯,带着择人而噬的凶光,瞬间扫过讲台上被惊得哑口无言的王老师,扫过那些惊恐地缩起脖子的学生,最后,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带着千钧重压,钉在了后排靠窗那个挺直的身影上——钉在了南言身上!
那目光里蕴含的毁灭欲,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将南言连同他周围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王老师被他这模样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刚才的咒骂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撞在讲台上。
郭燝川根本没理会她。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暴怒,所有的痛苦,都集中在了南言身上。他像一头锁定猎物的猛兽,迈开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踏在坑洼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如同战鼓般的“咚!咚!”闷响,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径直朝着南言走来!
南言在那道目光锁定的瞬间,身体就彻底僵住了。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撞击着耳膜。他握着笔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笔尖在洁白的纸页上划出一道失控的、扭曲的长痕。
郭燝川几步就跨到了桌前。高大的阴影如同厚重的幕布,将南言完全笼罩。那股混合着血腥、汗味、硝烟和暴戾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南言的面门,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然后,郭燝川那只骨节分明、带着新鲜血污和旧伤疤的大手,猛地伸出!快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目标不是南言,而是南言面前那本摊开的、崭新的物理习题册!
他一把抓住那本习题册的边缘,动作粗暴得如同撕扯一块破布!厚实的纸张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嘶啦——!!!”
一声尖锐刺耳、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在死寂的教室里炸开!
崭新的习题册,那洁白的、印着精密公式和图表的纸页,在郭燝川狂暴的力量下,如同脆弱的枯叶,被瞬间、毫无怜悯地撕成了两半!紧接着,是更疯狂的撕扯!三半!四半!无数片!
纸屑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绝望的白色蝴蝶,在昏暗的光线下狂乱地飞舞!锋利的纸页边缘划过空气,也划过郭燝川的手背,留下几道细小的血痕,但他浑然不觉。他仿佛不是在撕一本书,而是在撕碎某个令他痛恨到骨髓里的存在,在宣泄那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无处安放的暴怒和痛苦!
南言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崭新的习题册在眼前化为漫天飞舞的碎屑。那些他视若珍宝的逻辑、公式、图形,此刻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白色残骸,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在他脚边那本被踩踏过的旧习题册上,也飘落在他僵硬的膝盖上、摊开的手心里。
郭燝川的动作终于停下。他手里还抓着最后几片残破的纸屑,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如同濒死的野兽。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南言,眼神里的疯狂和痛苦几乎要溢出来,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强行压制。
“看……”郭燝川的喉咙里滚出沙哑到极致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看……够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南言的耳膜。那里面包含的,不仅仅是暴怒,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被窥探到最不堪角落的、赤裸裸的羞耻和绝望!
说完这句,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手里那几片残破的纸屑狠狠摔在南言面前的桌面上!纸屑如同垂死的飞蛾,无力地飘落。
他不再看南言,不再看任何人。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更加浓烈的硝烟和血腥气,带着那依旧燃烧着却已透出死灰气息的赤红眼眸,再次大步流星地冲向后门,高大的身影如同溃败的阴影,瞬间消失在昏暗走廊的深处。沉重的脚步声急促而混乱,如同他此刻濒临崩溃的心跳,迅速远去,最终被走廊的寂静吞没。
教室里,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粘稠。
只有漫天飞舞的、缓缓飘落的白色纸屑,如同下了一场无声的、冰冷的雪。
王老师瘫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南言依旧僵坐在座位上。他的脸颊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一小片飘落的纸屑,像一片冰冷的雪花。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手心里。
那里,除了几片细小的、被撕碎的习题册纸屑,还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小小的、被揉得有些发皱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惨淡的蓝色,边缘微微卷翘发黄。照片里的人只露出小半张脸——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着的、嘴角微微向下撇的薄唇。那嘴角的弧度,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凶狠。照片下方,一行模糊但勉强可辨的印刷体小字:“市第十七中学”后面紧跟着一个名字——郭燝川。
这是那天在图书馆,他从碎裂的眼镜镜片里看到的学生证一角。他不知何时,将它小心翼翼地剪了下来,一直带在身边。
而此刻,在这张小小的照片旁边,在那些飘落的、代表着他被撕碎的知识和秩序的白色纸屑中间,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死死地定格在照片里郭燝川的手腕位置——虽然极其模糊,但在那深色袖口的边缘,似乎隐约可见一个极其微小、但轮廓熟悉的、圆形的暗影。
像一枚被烙印上去的、扭曲的硬币。
南言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触碰到了照片上那片模糊的暗影。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