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巷对峙

市十七中后墙外，是一条被城市遗忘的废巷。它狭长、潮湿，像是城市肌肤上一道流脓的疮疤。两侧是剥落得露出里面暗红砖块的旧墙，墙根处堆积着发霉的纸箱、破裂的塑料桶，还有不知名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黑色垃圾袋。空气又闷又浊，混杂着腐烂食物、劣质烟草和若有若无的尿臊味，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头顶是横七竖八、锈迹斑斑的废弃铁质防火梯和纠缠不清的电线，将本就稀薄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地面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南言就站在这条巷子的中段，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强行钉进淤泥里的钉子。他校服洗得发白，蓝白相间的颜色在这种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巷口吹来的穿堂风带着潮湿的凉意，卷起地面细碎的尘土和塑料袋，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出巷子深处的死寂。他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刺痛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和胃部翻搅的不适。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双腿都有些发僵，只死死盯着巷子尽头那片被阴影吞噬的转角。那里，是郭燝川回他那间逼仄出租屋的必经之路。

时间在污浊的空气里粘稠地流淌。终于，沉重的、带着拖沓回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转角那头传来。每一步都踩在积水坑里，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又充满疲惫的力道。

一个高大的身影转了出来。

郭燝川还是那身行头，洗得发白的破洞牛仔裤，沾满不明污渍的黑色夹克敞着怀，露出里面一件领口磨损的灰色T恤。他微低着头，额前几缕汗湿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肩膀垮着，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倦怠和麻木，像一头在泥泞里跋涉了太久的困兽。

直到他走近，才像是察觉到前方杵着个碍眼的障碍物，脚步顿住，懒洋洋地抬起了眼皮。

那双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刀锋。瞳孔是极深的黑色，几乎看不到眼白，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和审视。他的目光在南言身上那件刺眼的蓝白校服上停留了一秒，随即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点玩味的弧度。不是笑，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眼前这个干净得碍眼的家伙，就是那天在图书馆坏了他事的蠢货。

南言被他这目光看得心头一紧，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连带着耳膜都在嗡嗡作响。那些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的质问，在喉咙口滚了几滚，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冲口而出：

“郭燝川！图书馆的书……是你偷的！”声音在狭窄的巷壁间撞出一点回音，显得突兀又单薄。

郭燝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聊的噪音打扰了清静。他向前又逼近了一步，那股混合着汗味、劣质烟草和金属锈蚀般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南言包裹。他微微歪了歪头，俯视着南言，眼神里赤裸裸地写着“你算哪根葱”。

“哦？”一个单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滚出来，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重点中学的高材生？”他嘴角那个玩味的弧度加深了，露出一点森白的牙齿，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吃饱了撑的，跑这破地方……管老子闲事？”

每一个字都像浸了冰水的石子，狠狠砸在南言的神经上。他强迫自己站得更直，毫不退缩地迎上对方那双冰冷的眼睛：“偷东西就是不对！图书馆的书是公共财产！你……”

“操！”郭燝川极其不耐烦地打断他，脸上的最后一丝玩味消失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烦躁和戾气，“装你妈的好学生！”

话音未落，他那只插在裤兜里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抽出！

南言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紧接着鼻梁上一阵剧痛，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咔！”

他鼻梁上那副新配的细框眼镜，被郭燝川粗暴地一把捏住，镜架在巨大的指力下瞬间扭曲变形，镜片应声碎裂！细小的玻璃碴子迸溅开来，有几粒甚至擦过了南言的眼角，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巨大的冲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从鼻腔涌出，带着浓重的铁锈味，流过了嘴唇，滴落在他同样蓝白色的校服前襟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世界再次陷入一片模糊的、带着血色光晕的混沌。

疼痛和眩晕感如潮水般袭来。南言靠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口腔里满是血腥味。他没有去捂流血的鼻子，也没有去擦脸上的血污。他颤抖着，用那只沾了点鼻血的手，伸进了自己同样沾了泥点的书包里，摸索着，掏出了那本边缘已经有些卷角的物理笔记本。

他翻开它，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被翻到的那一页，正是上次在图书馆被踩脏的地方。那道关于粒子碰撞轨迹的复杂题目旁边，那个粗犷、肮脏的灰黑色鞋印，依旧清晰地烙印在纸上，像一个耻辱的标记，斜斜地碾过那些精密优美的公式。

他将笔记本猛地举到两人之间，那污浊的鞋印正对着郭燝川的脸。南言的声音因为疼痛和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废巷的沉寂：

“道歉。”他只说了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

空气骤然凝固。

郭燝川脸上的戾气瞬间被一种更阴沉、更危险的东西取代。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本笔记本，盯住那个鞋印，瞳孔深处似乎有暴烈的火焰无声地炸开。他周身那股慵懒的倦怠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即将择人而噬的凶兽气息。

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南言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下一秒，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旧伤疤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毫无征兆地、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扼住了南言的喉咙！

“呃——！”

窒息感瞬间攫取了南言所有的感官。那只手冰冷而坚硬，指腹的粗粝摩擦着他的颈侧皮肤，巨大的力量挤压着他的气管和颈动脉，血液疯狂涌向头部，眼前炸开无数黑红色的光点。他被迫仰着头，脚尖几乎离地，整个人被死死钉在粗糙的砖墙上，动弹不得。混乱中，他失焦的视线里，郭燝川因为用力而绷紧的脖颈线条和那剧烈滚动的喉结，占据了整个视野，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绝望的暴力感，擦过他被冷汗和血水浸湿的额角。

郭燝川的脸逼近，近得南言能看清他眼底那一片毫无生气的冰原，以及冰原下翻涌的、毁灭性的风暴。

“道……歉？”郭燝川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恨意，喷在南言被掐得变形的脸上，“老子的字典里……”他顿了顿，嘴角咧开一个狰狞到极致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没这词！”

就在南言眼前发黑，意识开始模糊的瞬间——

“笃、笃、笃……”

巷口方向，传来几声清晰、试探性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朝这边张望。

郭燝川扼住南言喉咙的手猛地一松！

巨大的力量骤然消失，南言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冰冷的墙壁软软地滑坐下去，“噗通”一声跌进墙角一滩浑浊的泥水里。冰冷的污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裤腿，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蔓延上来。他剧烈地呛咳着，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喉咙和胸腔火辣辣的痛楚，鼻腔里全是血腥和泥水的腥味。

郭燝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如同看着一堆肮脏的垃圾。巷口传来的脚步声似乎让他失去了继续纠缠的兴趣。他嘴角那抹狰狞的弧度尚未完全散去，此刻又糅杂进一种极致的轻蔑和不屑，扭曲成一个冰冷刺骨的冷笑。

他甚至没再多看泥水里的南言一眼，仿佛刚才的暴怒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他转过身，重新将手插回裤兜，迈开那双沾满泥泞的工装靴，踏着污水，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子更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走去。脚步声“啪嗒、啪嗒”，拖沓而随意，渐渐消失在废巷尽头。

南言瘫坐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巷口那试探的脚步声似乎也消失了，废巷重归死寂，只剩下他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在污浊的空气中回荡。

他低下头，视野依旧模糊，血水和泥水混合着，从下巴滴落。就在他脚边不远处的泥泞里，散落着几片刚才被郭燝川捏碎的眼镜镜片。其中一片稍大的，恰好落在那本摊开的物理笔记本旁边。

浑浊的泥水浸润着纸页的边缘。碎裂的镜片倒映着上方昏沉的天光和废巷两侧扭曲的墙壁阴影，而在那破碎的光影中心，诡异地重叠着两个影像——

一个是郭燝川那高大、冷漠、正消失在巷子深处的背影轮廓，模糊而充满压迫感。

另一个，则是笔记本上那道粒子碰撞的物理题。复杂的公式和几何图形，在碎裂镜片的扭曲下，仿佛也失去了原有的逻辑和秩序，变得混乱不堪、支离破碎，如同此刻他胸腔里被暴力碾过的认知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