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芷苑上空盘旋了整日的,是朽木与钝斧相击的“铿铿”声。
这声响仿佛被岁月锈蚀的古老钟摆,在宫墙围合的天地间机械往复。
羸弱的赢子启、佝偻的老仆赵忠,乃至纤细的阿芷,轮番握紧那把锈迹斑斑的斧头,在暮色渐浓时,终于将一根歪斜欲坠的梁柱勉强固定。
浸透衣衫的汗水在寒风中凝结成霜,掌心磨出的水泡迸裂出血珠,却无人发出一声叹息。
那不断回响的劈砍声,恰似困兽的嘶吼,既是对命运的宣泄,更是向冰冷宫墙发出的无声战书——即便如尘埃般卑微,也要在绝境中奋力一搏。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宫墙吞噬,一根粗糙却坚实的斜撑,如卫士般挺立在危柱旁。
虽然这只是权宜之计,无法彻底消除屋顶梁木的隐患,但至少暂时卸去了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三人如散架般瘫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剧烈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仿佛还夹杂着梁柱不堪重负的呻吟。
赢子启的目光越过那根勉强支撑的梁柱,落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上。
粗糙的斧柄在掌心留下深深的红痕,破裂的水泡渗出丝丝血迹,与青砖地面的冷硬形成鲜明对比。
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心底那股紧迫感却愈发强烈。
胡亥仆从的羞辱、少府的层层克扣、宫墙下尚未干涸的血迹,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
他深知,仅仅做些修修补补的表面功夫,终究是被动挨打,必须找到能真正撬动资源的关键。
“盐。”这个字如同暗夜里的流星,再次划过他的脑海。
此前用草木灰提纯的细盐,虽然暂时解决了食用问题,却如同昙花一现。
产量低、工序繁琐,更致命的是无法大规模生产,难以成为换取资源的硬通货。
他迫切需要一种全新的、高效隐蔽的提纯方法,如同在黑暗中寻找那一丝破晓的曙光。
“赵忠,”赢子启的声音带着疲惫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明日,你再出去一趟。”
赵忠强打精神,挺直佝偻的脊背:“公子请吩咐。”
“找三个大肚细颈的陶瓮,要结实且能密封;再寻些干净、颗粒均匀的河沙,须得仔细淘洗;还有木炭,多多益善,敲成拇指大小的碎块。”赢子启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空中比划着形状,仿佛那些陶瓮、河沙和木炭已经摆在眼前。
赵忠眼中闪过疑惑,但多年的仆从生涯让他迅速应下:“诺!老奴记下了。” 看着公子严肃的神情,他虽满心疑问,却不敢多言。
经历过白盐提纯和房梁加固,他对公子那些看似荒诞的“奇思妙想”,已生出近乎盲目的信任。
一旁的阿芷安静地听着,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她偷偷瞥向公子掌心的血痕,默默起身回到屋内,捧出一小罐昨日提纯剩下的珍贵细盐,又找来一块干净布条,想要为公子包扎伤口。
赢子启轻轻摆手拒绝,目光却落在院角那个积满污水的破瓦罐上。
昨日被羞辱丢弃的糕饼,此刻正泡在污水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一个大胆的想法,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在他心中悄然生长。
次日,赵忠费尽周折,终于带回了所需之物。
三个半人高的粗陶大瓮,瓮口特意设计的凹槽,可覆盖陶片并用湿泥严密封死;一大袋淘洗得一尘不染的河沙,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还有一筐敲碎的木炭块,带着淡淡的烟火气息,仿佛还残留着燃烧时的温度。
“公子,东西齐了。”赵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语气中带着完成任务的欣慰。
“搬到西边墙角,用修房剩下的木板围起来。”赢子启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兰芷苑虽偏僻,但在这深宫之中,谁也无法保证没有窥视的眼睛,实验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很快,一个简陋却隐蔽的“实验角”在院墙西侧落成。
三面木板围成半封闭空间,只留一面供人操作,从苑门方向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这里即将成为改变命运的起点,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紧张而神秘的气息。
实验正式开始,赢子启亲自上阵,赵忠和阿芷在一旁屏息凝神,随时准备递上工具。
第一个陶瓮稳稳安置在底层,赢子启示意赵忠将木炭块全部倒入。
黑色的木炭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很快填满了大半个瓮,散发出淡淡的焦香。
“公子,这是……”赵忠忍不住低声询问,眼中满是疑惑。
“吸浊。”赢子启简短地回答,没有过多解释活性炭的原理。
在这个时代,有些知识只能用最朴素的语言来描述。
第二个陶瓮被石块垫高,架在第一层之上。
阿芷小心翼翼地将河沙倒入,细腻的沙粒如金色的溪流,缓缓铺满瓮底。
“滤粗。”赢子启再次开口,声音沉稳而坚定。
最后,第三个陶瓮置于最上层。
赢子启抓起赵忠带回的粗盐,灰黄色的颗粒带着苦涩的气息,小半袋盐如细沙般流入瓮中。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赢子启拿起空陶罐,走向院角的破瓦罐。
那里面的污水浑浊不堪,漂浮着腐烂的食物残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舀起一罐污水,手却没有丝毫颤抖,缓缓倒入盛有粗盐的陶瓮中。
“公子!这……”赵忠惊呼出声,心疼地看着那些珍贵的盐被污水浸泡。阿芷也忍不住捂住嘴,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赢子启不为所动,专注地操作着。
浑浊的污水迅速浸没粗盐颗粒,灰黄色的盐在水中溶解,将污水染得更加污浊。
刺鼻的气味混合着土腥、海腥和腐败物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实验角,与他们追求纯净的目标形成强烈反差。
待水位漫过盐层,赢子启找来一块平整的石板盖住瓮口,又让赵忠用湿泥仔细封住缝隙,只留下一个小孔。
随后,他示意阿芷点燃枯枝,火焰在底层陶瓮下跳跃,微弱的热量开始缓缓传递。
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流逝,赵忠和阿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三个叠放的陶瓮,尤其是最上面那个密封的容器。里面的盐和污水正在经历怎样的变化?公子究竟有何打算?这些疑问在他们心中盘旋。
大约半个时辰后,最上层陶瓮封口的小孔处,开始冒出细细的水汽。
赢子启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小心移开石板,一股滚烫的白色蒸汽如巨龙般喷涌而出!
“小心!”他大声提醒,赵忠和阿芷急忙后退。
蒸汽散尽,赢子启探头查看。
只见瓮底残留着少量浑浊液体和杂质,而瓮壁内侧靠近封口下方,一层洁白晶莹的晶体如霜花般凝结。
那纯净的白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耀,与之前污浊的混合物形成天壤之别。
“这……这是……”赵忠凑近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晶体的纯净度,远超上次草木灰提纯的白盐,而且是从那样污浊的混合物中诞生!
赢子启用木片小心刮下盐霜,雪白的盐粒落入陶碗,散发着纯粹的咸鲜气息。
这一刻,简陋的实验角仿佛变成了炼金术的圣地,创造着不可思议的奇迹。
“公子!神了!真是神了!”赵忠激动得语无伦次,眼中满是敬畏。
阿芷也凑过来,大眼睛里闪烁着惊奇的光芒。
她看着三个陶瓮,又看看碗中的白盐,再回想起倒入的污水和粗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看似简单的装置,背后似乎隐藏着天地间的神秘法则。
赢子启看着碗中的盐,神色平静,只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他拿起一小撮盐放入口中,纯粹强烈的咸味在舌尖散开,那是力量的味道,更是希望的味道。
“污水煮盐,浊气上升遇冷凝结为水珠流下,再经沙滤去粗,炭吸去浊,最后最纯净的盐华便凝结于此。”他用木片轻点陶瓮冷凝区,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着复杂的原理。
“此法,可反复使用炭沙,一次投入,长期得盐。产出的盐,品质远胜贡盐,且产量可期。”赢子启掂了掂手中的陶碗,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希望。
赵忠倒吸一口凉气,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在这资源匮乏的深宫中,他们竟掌握了如此惊人的秘密,这意味着无尽的财富与转机!阿芷则默默记下每一个字,这些知识如同珍贵的种子,播撒在她聪慧的心田。
赢子启将陶碗递给阿芷:“收好。以后每日,按此法取水制盐。原料,我们不缺。”他看向院角的污水罐和少府送来的粗盐,眼中充满自信。
阿芷小心翼翼接过白盐,仿佛捧着整个世界,用力点头:“诺!奴婢明白了!”
暮色中,三个陶瓮静静伫立,蒸汽的余温尚未散尽。
这个简陋的装置,即将成为他们在深宫中点燃的第一簇希望之火,照亮通往未来的道路。
秘密实验的成功,不过是序章,真正的传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