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芷苑凝滞的空气里,似仍萦绕着昨日那场烟火的余韵——焦香裹挟着咸腥,如同一幅奇异的味觉画卷,在鼻腔中缓缓展开。
而阿芷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光亮,亦悄然融入这氤氲气息,成为一抹难以忘怀的记忆。
然而,当清晨那清冷的阳光穿透斑驳窗棂,如同一把利刃,无情地划破了昨夜残留的温暖与幻想,将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
赢子启的目光,似被无形的绳索牵引,定格在角落那堆可怜的木料与锈迹斑斑的旧斧头上。
那朽木残件与锈蚀钝器,在冷寂的光线下,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力。
仅凭这些,妄图修缮那摇摇欲坠、在风中呻吟的房梁,又与痴人说梦有何异?
赵忠佝偻的身躯,宛如一张被岁月压弯的弓,脸上刻满了愁苦的纹路,那是生活艰辛的印记。
他嗫嚅着开口:“公子,苑里能搜罗的物件……皆已寻遍。老奴昨日踏足少府属下的材官署,却连门槛都未能跨过。那管事只是抛下一句冰冷至极的话:‘兰芷苑?份例?等着吧!’”话语间,满是无奈与绝望。
“份例”二字,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这冰冷的两个字,恰似无形的枷锁,紧紧套在每一个身处底层之人的脖颈上。
在这“份例”的严苛规则下,食物、工具,乃至生存的空间,都被无情地划分、克扣。
人们如同被困在牢笼中的困兽,在有限的资源中艰难求生。
“知道了。”赢子启的声音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
但在这平静之下,却暗藏着汹涌的思绪。
他深知,若想在这庞大而复杂的宫殿中生存,就必须深入了解其运行的规则,洞悉这架名为“秦”的精密而冷酷机器的运转奥秘。
继续困守在兰芷苑这座孤岛上,无疑是坐以待毙,唯有主动出击,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今日,随我出去走走。”他将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破旧院门,那扇门,如同分隔两个世界的界限。
赵忠闻言,满脸惊愕,下意识地瞥向赢子启身上那洗得发白、尺码明显短小的旧袍服。
在等级森严、规矩繁多的秦宫之中,皇子的仪容穿着,便是其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公子这身寒酸的打扮,若走出这冷宫,不知会面临怎样的嘲讽与刁难。
“就在附近,看看。”赢子启的语气不容置疑,透着一股坚定与决然。
他迫切地需要亲眼目睹这秦宫的真实面貌,用自己的双眼去丈量这森严的等级制度,去感受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秦法威压。
随着吱呀一声,兰芷苑那扇老旧的木门缓缓推开,一股不同于苑内霉腐气息的清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宽阔的宫道,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石板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镜,却冰冷刺骨,映照着初冬灰蒙蒙的天空,宛如一片死寂的寒潭。道旁高耸的宫墙,朱漆斑驳脱落,显露出岁月侵蚀的痕迹,那斑驳的墙面,恰似巨兽身上的鳞甲,透着沉沉的威压。
墙头之上,每隔一段距离,便伫立着身着黑色皮甲、手持长戟的卫士,他们身姿挺拔如松,却神情冷漠如冰,身影如同雕塑般凝固,冰冷的目光扫视着下方,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守卫。
赵忠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落后赢子启半步,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那姿态中,饱含着深入骨髓的卑微与谨慎。
而赢子启,则挺直脊背,步伐沉稳地走在空旷的宫道上。
他刻意放慢脚步,锐利的目光如同扫描仪般,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这片区域。
唯有他们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那声音,非但没有打破寂静,反而更凸显出四周的死寂。
偶尔,会有穿着同样破旧服饰的粗使宫人或宦官匆匆走过,他们无一例外,都紧贴着墙根,低着头,脚步匆忙得如同逃命一般。
他们绝不敢抬头直视一位皇子,哪怕是这位不受宠的皇子,更不敢发出多余的声响。
当看到赢子启和赵忠时,他们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脚步更快地避开,仿佛见到了洪水猛兽。
等级的鸿沟,在空气中若隐若现,那无形的压力,让赢子启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他身上的旧袍服,如同一张醒目的标签,无声地宣告着他在这宫中的地位——一个可以被忽视、被践踏的存在,如同尘埃般微不足道。
转过宫墙的拐角,一阵压抑而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只见不远处的宫墙根下,跪着两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年轻宫女。
她们的身体,在恐惧中瑟瑟发抖,如同秋风中飘零的落叶,头死死地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在躲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一个穿着深青色、袖口镶着黑边服饰的中年宦官,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她们面前,那神态,如同一位高高在上的审判者。
“……秽乱宫闱?”中年宦官的声音虽不高,却如同一把冰锥,刺入众人的心底,“还是私藏禁物?嗯?”那语气中,充满了质疑与威胁。
“没……没有!大人饶命!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一个宫女颤抖着试图辩解,声音中带着哭腔,那声音,充满了恐惧与无助。
“还敢狡辩!”中年宦官突然拔高声音,尖利刺耳。话音未落,他身旁一个年轻些的宦官立刻上前一步,手中裹着牛皮的短棍毫不留情地抽打在说话宫女的背上!
“啪!”一声沉闷的皮肉撞击声响起,紧接着,是宫女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
她整个人被打得扑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再发出声音,仿佛害怕那惩罚会更加严重。
“宫规第七条!妄议贵人,杖十!”中年宦官冷冷地宣判,眼神中满是轻蔑,如同看着蝼蚁一般,“就在这里执行!让来往的人都看看,不守规矩的下场!”那话语,如同法官的判决书,冷酷而无情。
执刑的年轻宦官面无表情,再次举起短棍,准备继续施刑。
赢子启的脚步戛然而止,赵忠在他身后,呼吸都屏住了,头垂得更低,身体微微发颤,仿佛那棍子随时都会落在自己身上。
“公子……”赵忠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哀求,“快走吧……别……”
赢子启却纹丝未动。他的目光越过受刑的宫女,落在宫墙另一侧。
那里,几个穿着明显更体面些的宫娥簇拥着一位衣着华美、云鬓高耸的年轻女子,缓步走过。
她们似乎对墙根下正在发生的惨剧视若无睹,那位华服女子的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笑意,仿佛在观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华服与粗布,施暴者与受刑者,漠然与恐惧,这强烈的对比,如同一把冰冷的刻刀,将秦宫森严冷酷的等级制度和秦法严苛无情的本质,深深地刻进了赢子启的眼底,让他对这宫廷的残酷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啪!啪!”沉闷的棍击声和压抑的痛哼声仍在继续,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那气息,令人作呕,却又无法回避。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从宫道另一端传来。赢子启循声望去,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一队押解的队伍,大约七八名身穿黑色甲胄、腰挎青铜长剑的卫士,押着三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囚徒。
囚徒的脖颈和手腕上,戴着沉重的木枷,脚上拖着粗大的铁链,每走一步,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
他们的脸上、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污垢和血痕,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早已失去了生的希望。
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那个囚徒的左脚。
他的裤管被高高卷起,脚踝处一片血肉模糊,森森白骨裸露在外——那是被刖刑砍去了左足!
断口处只用一块肮脏的破布草草包扎着,暗红色的血痂和渗出的脓水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
他几乎是被两旁的卫士拖拽着前行,每动一下,身体都因剧痛而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却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模样,令人心碎。
“是……是筑宫的刑徒……”赵忠的声音在赢子启身后颤抖得更厉害了,带着深深的恐惧,“骊山那边……逃奴……抓回来的……”
押解的卫士目不斜视,神情冷漠如铁。
他们经过那仍在受杖刑的宫女身边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宫女的惨哼和刑徒的嗬嗬声,在这冰冷的宫道上交织,构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仿佛是地狱的缩影。
赢子启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个被刖刑的囚徒身上。l那断足处露出的白骨,那非人的痛苦,那麻木绝望的眼神……这就是秦法!
这就是商鞅变法以来,以“轻罪重罚”震慑天下的秦法!一人犯法,举家连坐;小过重刑,动辄肉刑!
这森严的等级和残酷的刑罚,如同两条冰冷的巨蟒,缠绕着这座宫殿的每一块砖石,也缠绕着生活其中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让人无处可逃。
一股寒意,从赢子启的脊椎升起,比这初冬的寒风更刺骨。
在冷宫里,他感受到的是被遗忘的艰难;而走出这扇门,他看到的是整个体系赤裸裸的、以恐惧和酷刑维持的冰冷秩序,那秩序,让人不寒而栗。
“走吧。”赢子启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那声音中,包含着失望、愤怒与无奈。
他转身,不再看那血腥的场面,沿着宫墙根往回走。
赵忠如蒙大赦,连忙跟上,脚步匆匆,仿佛想要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回兰芷苑的路上,气氛愈发压抑。
赵忠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满是无奈与辛酸。
快到兰芷苑门口时,一个穿着靛蓝色宦官服饰、面皮白净的年轻宦官正站在那儿,似乎已等候多时。
看到赢子启和赵忠回来,他脸上立刻堆起一种程式化的笑容,那笑容中,带着明显的疏离与审视。
“十三公子。”年轻宦官微微躬身,礼数无可挑剔,但眼神里却没有半分真正的恭敬,“少府那边派发冬衣了。您的份例。”他指了指放在苑门旁地上的一个灰布包裹,那包裹,简陋而单薄。
赢子启看了一眼那包裹,不大,布料粗糙,仿佛预示着里面的东西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有劳。”他淡淡道,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年轻宦官似乎没料到赢子启会回应,愣了一下,随即笑容不变:“公子客气。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赢子启身上明显短小的旧袍,“公子刚才出去了?恕小人多嘴,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各苑公子若无召见或要事,还是……待在苑中为宜。若是冲撞了哪位贵人,或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小人也是怕公子您……惹上麻烦。”他的话语虽客气,却字字暗藏警告,仿佛在说:你一个不受宠的冷宫皇子,就该老老实实待在你的老鼠洞里,别出来乱晃,免得碍了别人的眼,也免得自取其辱,甚至触犯律法。
赵忠脸色一白,连忙躬身:“谢管事提点,公子只是……只是闷久了,在附近透透气,绝不敢乱走!”那姿态,卑微到了极点。
年轻宦官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那就好。小人告退。”说完,看也不再看赢子启一眼,转身施施然地走了,那背影,充满了傲慢与不屑。
赢子启站在原地,看着那宦官消失在宫道尽头,又低头看了看脚边那个代表着“份例”的灰布包裹,再抬眼看向兰芷苑那低矮破旧的门楣。
宫墙高耸,分割天地,将自由与禁锢划开界限;律法如刀,悬于头顶,时刻威胁着人们的生命;等级如铁,铸成牢笼,困住了无数人的希望。在这大秦咸阳宫,生存从来不易,活着,本身就是一场在刀尖上行走的、无声的搏杀,每一步都充满了危险与挑战。
他弯腰,亲自提起了那个灰布包裹。
入手很轻,很薄,仿佛那不是冬衣,而是生活的重担。
“进去吧。”他对赵忠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率先走进了那扇象征着“安全”与“囚禁”的破旧院门。
那扇门,既是避风港,也是牢笼。
身后,宫墙巨大而沉默的影子,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兰芷苑彻底吞噬,如同命运的阴影,笼罩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