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车祸身亡的那个深夜,世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声音和色彩。林晚接到警方通知赶到镇上医院时,只看到急诊室里那具被白布单覆盖的、失去灵魂的躯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凝固后特有的铁锈味,刺鼻得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婆婆王桂香和小姑林梅早已在那里,哭声震天,一个捶胸顿足喊着“我的儿啊”,一个涕泪横流咒骂“都怪那个扫把星”,矛头毫不掩饰地指向刚踏进门的林晚。
林晚像个木偶,任由那些刻薄恶毒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在身上,没有回应,也无力回应。三年的婚姻,早已将她打磨得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悲伤?或许有,但更多是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解脱”的罪恶感。警察例行公事地询问,她机械地回答,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最后,警察告知她们可以回去,后续处理会通知。
王桂香和林梅互相搀扶着,哭哭啼啼地走了,临走前甚至没再看林晚一眼,仿佛她才是那个应该躺在白布下的死人。林晚独自站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听着哭声远去,四周只剩下死寂。她无处可去。那个名义上是她和林俊“家”的房子,早在半年前,就因为一次婆媳间的剧烈争吵——或者说,是王桂香单方面对她长达数小时的辱骂和羞辱——被勒令滚出去。当时林俊醉醺醺地靠在沙发上,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就滚吧,别吵老子睡觉。”她只带走了几件自己的旧衣服,搬进了镇郊一个破旧出租屋的单间。
此刻,她却鬼使神差地朝着那个早已不属于她的“家”走去。也许是潜意识里想再看一眼那个囚禁了她三年时光的地方,也许是想偷偷拿回一件林俊忘了扔掉的、属于她母亲的旧毛衣——那是她仅存的、与过去温暖岁月的一点微弱联系。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昏黄的路灯在脚下投下摇曳的光晕。她像个游魂,脚步虚浮地穿过熟悉的街道。
钥匙早就被收走了。她走到后巷,幸运地发现厨房那扇老旧的窗户卡扣松了,这是以前林俊喝醉了懒得带钥匙时的秘密通道。她费了点力气撬开窗户,一股混合着隔夜饭菜、浓烈酒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一片狼藉,警察显然搜查过。客厅的茶几翻倒在地,酒瓶碎片到处都是,地板上干涸的褐色污渍散发着腥气。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快步走向她和林俊曾经的卧室。门虚掩着,一股更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酒糟味和隐隐的血腥味混杂着扑面而来。床单凌乱地堆成一团,床头柜的抽屉被整个拉了出来,东西散落一地。林晚的目光下意识地在房间里扫视,寻找那件毛衣的踪迹。衣柜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她的衣物早被清理掉了。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离开时,视线无意中落在了房间最角落里那个落满厚厚灰尘的老式樟木箱上。那是林俊奶奶留下的唯一家当,笨重、老旧,雕花的箱角已经磨损得看不清纹路。林俊一直嫌它占地方又没用,当垃圾一样扔在角落,从来没打开过。箱盖上积的灰,厚得能写字。
不知为何,也许是冥冥中的指引,也许是极度压抑下一种反常的探知欲,林晚的脚步被那个箱子吸引了过去。她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箱盖上冰冷的铜扣。
指尖传来一丝异样的触感。
靠近箱盖边缘的灰尘,似乎比其他地方要薄一些?像是……不久前被人轻轻触碰过留下的痕迹。非常细微,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林晚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警察搜查,会动这个箱子吗?以他们的目标,应该不会对这么一个看起来废弃的旧物感兴趣。林俊呢?他更不会在意。
那么,是谁?
她的目光聚焦在箱盖边缘。那里有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灰尘堆积的形态也有些不同寻常。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指甲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条缝隙的边缘探了进去,轻轻一抠。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开的声音。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旧木箱!她颤抖着手,用力掀开沉重的箱盖。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层同样积满灰尘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暗红色绒布内衬。
失望和一丝自嘲刚掠过心头,她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绒布上靠近箱体后壁的一处。那里的绒布显得格外陈旧,甚至有些塌陷,颜色也与周围有极其细微的差别。仿佛……曾经被什么东西长时间压着。更重要的是,她刚才开盖时,似乎感觉到箱底这块区域传来的声音有点……空洞?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手指用力压向那块塌陷区域的边缘。触手冰凉坚硬,是木头的质感。她沿着边缘摸索,指甲抠进木头与木头拼接的微小缝隙里——那缝隙,比视线所及的要深得多!
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嵌入了黑色的陈年污垢。她用尽全身力气,指甲在坚硬的木头边缘死命地撬动、刮擦。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碎木屑崩开了!紧接着,一小块大约两指宽、一掌长的薄木板,被她猛地掀了起来!
一股陈旧木头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下面,是一个精心凿出的、深度约有十几公分的方形暗格!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几个用厚实的、防水牛皮纸严密包裹的方块,整齐地码放着。纸包被勒得紧紧的,棱角分明。最上面那个纸包的一角,因为她的动作微微翘起,露出了里面东西的一抹颜色。
那是一抹崭新的、在窗外透入的惨淡月光下,依然无法掩盖其夺目色彩的——粉红色!
林晚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抹粉红,仿佛那是什么来自地狱的邀请函。
过了足足十几秒,她才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震得她耳膜生疼。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纸包的棱角。坚硬、厚实。她小心翼翼地将最上面那个纸包拿了出来。沉甸甸的,坠手。
牛皮纸被包裹得极其严实,边缘还用透明的宽胶带死死封了好几层。她用力撕开一角,里面紧紧捆扎着的、散发着崭新油墨气息的百元大钞,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
粉红色的浪潮汹涌而出,几乎将她淹没。
她颤抖着,不敢置信地撕开更大的口子。一沓,又一沓……全是崭新的、连号的百元钞票!她哆嗦着,把其他几个纸包也拿出来,飞快地撕开一角查看。一样的粉红,一样的崭新,一样的沉重!
整整三十沓!整整三十万!
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发黑,一阵眩晕袭来,她不得不扶住冰冷的樟木箱边缘才勉强站稳。空气里弥漫的新钞油墨味,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香甜和冰冷。
林俊!林俊!!
这个名字在她脑海里像惊雷一样炸开。
原来你不止是把拳头砸在我身上,不止是把刻薄的辱骂和冷暴力当成家常便饭!原来你天天醉醺醺地抱怨钱不够花,抱怨工作累得像狗,抱怨这个世界亏欠了你,全都是假的!假的!你像个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在这个废弃的旧箱子里,在这个属于你也禁锢了我的“家”里,藏下了这么大一笔钱!
防谁?防那个被你赶出家门、连件像样衣服都没有的妻子?防那个天天骂你“废物”却恨不得榨干你每一分钱的老娘?还是防着你那个同样精于算计的妹妹?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从她的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窗外的夜风更刺骨。这不是被背叛的愤怒,那太奢侈了。这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绝望和悲哀。原来她名义上的丈夫,她生活中的施暴者,不仅从未将她视为伴侣,甚至将她视为需要防备的窃贼!他偷偷积攒着逃离这个家、逃离所有人——包括她——的资本!他也许梦想着有一天,带着这笔钱远走高飞,彻底甩掉这个让他厌烦透顶的生活和所有人!
而她呢?她算什么?一个被榨干了价值、随时可以被丢弃的垃圾?一个连被欺骗都显得多余的影子?
月光冰冷地照在那一叠叠散发着诱惑光芒的钞票上,也照在林晚惨白如纸的脸上。她捏着那冰冷的纸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最初的震惊和悲哀过去,一种奇异的冰冷感开始在心底蔓延,冻结了所有的情绪。
这笔钱……她们在找的三十万……就在她手里。
王桂香和林梅那张牙舞爪、贪婪刻薄的嘴脸,毫无征兆地浮现在眼前。她们会像秃鹫一样扑上来,将这三十万撕碎瓜分,绝不会让她染指一个硬币。她们甚至会用这笔钱做文章,把“克夫”的罪名彻底坐实,再给她扣上“偷窃”的污名,让她在这个小镇永世不得翻身。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深渊里骤然燃起的幽蓝鬼火,猛地烧穿了她的恐惧和茫然。
不!绝不!她们休想得到!
她看着手里冰冷的纸包,又看看暗格里剩下的那些,眼神由空洞变得锐利,最后凝结成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冰冷决绝。
这笔肮脏的钱,是林俊留下的最后“馈赠”,也是她逃离这个地狱唯一的、扭曲的船票。
她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纸包塞进了自己带来的那个旧帆布背包里。三十万现金塞进去,背包沉重得几乎坠手。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暗格和翻开的木板,用箱子原有的绒布胡乱擦了擦自己可能留下的指纹痕迹,然后迅速合上樟木箱盖,将那块撬起的木板碎片踢进角落的阴影里。
做完这一切,她背上那个沉重的背包,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从厨房的窗户翻了出去,重新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身后的房子,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坟墓,埋葬了她过去三年所有的幻灭和痛苦,也掩埋了一个丈夫至死都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此刻,这个秘密连同它肮脏的遗产,都成了林晚手中唯一的、沉重的筹码。逃亡的序幕,在她踏上冰冷水泥地的瞬间,悄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