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数年安稳时光,一场腥风终于呼啸着席卷了沉睡的苗寨。这一次,不再是悄然的窥视或暗处的陷阱,而是赤裸裸的、混杂着刀兵碰撞与濒死惨叫的屠戮号角。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竹楼,贪婪地吞噬着脆弱的木质结构,将它们裹入刺目的橙红亮光和翻滚升腾、令人窒息的浓烈黑烟里。滚烫的气流像狂暴的凶兽,在寨子狭促的巷道中横冲直撞,扭曲着视野所及的一切。
垂挂的银饰在剧烈的热浪冲击下狂乱地相互碰撞,叮铃啷当响成一片催命的聒噪,与哭喊声、怒吼声、武器碰撞的金属铮鸣、木头断裂的噼啪声交织缠绕,狠狠撕扯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张瑞山紧紧攥着张景晏的手腕,几乎是挟裹般带着他冲过一段残破欲倾的回廊,躲开头顶随时可能砸下的燃烧木料。
脚下湿滑冰冷——是混着泥水和鲜血的泥泞。男人素来沉静如古潭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涌动起惊心动魄的火焰。
他们最终冲到寨子后方山壁一处几乎被藤蔓完全掩盖的凹陷阴影处。几块半坍塌的巨大青石散乱堆叠在洞口,像一个沉默的墓门。
张瑞山猛地拂开纠缠纠结的藤条,将隐藏着的、布满墨绿色铜锈的厚重棺盖奋力推开了一道极窄的缝隙,一股混杂着尘土和阴冷石壁的墓穴寒气扑面涌出。
“进去!”张瑞山的声音有些嘶哑,但那份斩钉截铁的力度反而因此凸显,如同从胸口最深处爆发出的闷雷。不容置疑的命令,击碎了所有犹豫。
“大祭司——”张景晏回头,目光惊恐地扫过寨中那片狰狞的火海炼狱,“我和你一起……”
“景晏!”大祭司的声音骤然拔高,仿佛压过了这片灼热地狱里的一切噪声,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如同山岳般重压的威严,那目光像尖锐的凿子刺透了少年惊慌失措的抵抗,“听我的话!进去,活着!忘记张家,忘掉这里的一切!永远别回头!”
他几乎是粗暴地将少年推进那道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狭窄缝隙中。
冰凉的青铜质感瞬间包裹了张景晏。黑暗浓郁如墨汁,瞬间吞没了他惊惶的视线。
沉重的青铜棺盖轰然闭合,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仿佛隔着一座山峦传来,闷哑而沉重,旋即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火光冲天、濒临破碎的人间地狱。
彻底的黑暗与死寂骤然降临。青铜器壁特有的冷和阴魂不散的土腥气死死缠绕包裹上来。
张景晏蜷缩在狭窄的棺底,像一枚被强行钉入冰冷石缝的种子。唯一的声音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金属壁上,被反弹回来,闷响在耳中。
时间失去了度量。那无边的黑暗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如同巨大而冰冷的铅块压在胸口,每一次挣扎着呼吸,都像是在撕开一层无形的、凝固的胶质。
不知过了多久,饥饿和更深的虚脱感像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时,一丝微弱的银光,如同黑暗中挣扎着刺破厚茧的一只萤虫,艰难地渗透了棺盖边缘那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点点微小缝隙,悄然垂落。
张景晏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顶向那块沉重的青铜棺盖。
一声艰涩刺耳的摩擦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紧接着,冰冷而湿重的山风裹挟着水汽和草木、泥土腐烂的气息,如决堤的洪流般猛地灌入他的鼻腔和口中,令他剧烈地呛咳起来。
他艰难地爬出棺材,挣扎着站起。双脚陷进冰冷潮湿的泥泞里。
眼前的寨子,曾经错落耸立的吊脚竹楼,只剩下焦黑扭曲的残骸架子,孤零零地、无声地指向同样黑沉沉的天幕。火焰已然熄灭,只留下遍地狰狞的黑色伤疤,雨水冲刷过焦炭的表面,污水混着泥土流淌成道道蜿蜒的黑泪痕迹。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复杂的焦臭味道,夹杂着冰冷的雨气,沉重地压迫着肺部。
一个空寂而死灭的世界,唯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雨水敲打残骸的滴答声异常刺耳地回响着,像是祭奠这无声毁灭的绝唱。
人呢?大祭司呢?
他像孤魂野鬼般踉跄着闯入这片劫后废墟。脚下的灰烬是冷的,踩在焦黑的断木上,发出细微、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焦糊的气味粘在喉咙深处,挥之不去。
最终,他无意识地、脚步虚浮地走向寨子中央。那平日里用于重大祭祀、祈神驱邪的高大祭台,竟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青黑色的基石在雨水冲刷下显出一种异样的冰冷光泽。
然后,他看见了。
就在那祭台之上,在灰白天幕沉黯底色的映衬下,立着一个熟悉无比的身影!
是张瑞山!
那身暗沉如浓墨、绣着古老银纹的宽袍大袖依然端端正正地披在那挺拔的身姿上。白发披散在身后。
他背对着张景晏,面朝着祭台前方那片弥漫着死寂和灰烬的寨子废墟,神态威严而肃穆。
巨大的、如同洪水冲垮堤坝般的惊骇和同样汹涌的狂喜猛地撞击在张景晏的胸口,撞得他浑身血液似乎都瞬间凝住,又在下一秒疯狂沸腾!
“张瑞山——”那声音因极度的激动、难以置信的侥幸和七日炼狱带来的折磨而彻底变了调,尖利地撕裂了满目疮痍之上的死寂,如同绝境中唯一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几乎是用尽了残存的全部力气,跌跌撞撞,拼命地朝那祭台上的身影奔去!脚陷在泥水里拔起又落下,带起一片又一片污浊冰凉的水花。
然而,就在他喘息着,踉跄着踏上那冰冷坚硬青石台阶的瞬间,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缓缓地转了过来。
那张脸清晰地呈现在张景晏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分毫不差的清瘦轮廓。一模一样的深邃眉眼。习惯性地微微下抿的唇角。甚至额角那一处隐约的、年轻时留下的陈旧疤痕都清晰可见。
可张景晏的呼吸,却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
那不是他熟悉的样子。
那张脸太完美,太僵硬,像名匠用冰冷的玉石精心打磨出的面具。一双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不映火光,不染尘埃,更没有一丝属于“张瑞山”的痕迹。
甚至他唇角微微提起的弧度,都像用尺子精确丈量过,一分不差,嵌在那玉石般凝固的脸庞上,构成一个标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微笑”,无声地迎向满目荒凉和奔来的少年。
诡异,冰冷。
就在此时,在张景晏近乎窒息的死寂凝视下,那人原本平静如古井的喉咙深处,忽然细微地蠕动了一下。
皮肤薄薄地起伏,接着,一道比发丝粗不了多少、却又闪烁着不祥璀璨色泽的金线,如一条潜伏于血肉下的金色细蛇,从颈侧倏地钻出,贴着冰冷光滑的皮肤表面缓慢滑过。
刹那间,张景晏全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凝固了,冻结成冰河深处刺骨的寒针。随后,一股岩浆般滚烫、足以焚毁理智的愤怒,猛地从冰封的心底爆裂出来,席卷四肢百骸!眼前所有灰白的死寂、焦黑的废墟,都被这团狂暴的怒火灼烧得扭曲变形!
原来,原来如此!
这就是您的选择吗?让一个替代品来当大祭司?就因为我不想当大祭司?
可是没有人配冒充你啊,我的大祭司。
“……呵……”一声短促得如同撕裂了什么的、含混着无法形容味道的笑声,终于从张景晏紧咬的齿缝间逸了出来。
在死一般的静默中,一道黯淡的、毫无光泽的乌影,倏然从他的袖中疾射而出!
此刻,匕首撕裂阴冷的空气,带着一股源自蛮荒凶兽般的决绝暴戾,笔直地刺向那祭台上人形的心口位置!
假张瑞山脸上那恒定如石刻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僵硬的双眸毫无反应,但匕首确实深深没入。
张景晏的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刺出的姿势,如同静止的雕像。一滴温热的液体,猛地溅落在他的脸颊。
脸上沾到了血迹。他却没有拭去,反而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张近在咫尺、微笑依旧的完美假面。唇角一点一点向上勾起,越来越深,最终化开一个极尽妖艳、甚至带着扭曲快意的巨大笑容。
那张染上血污的、精致绝伦的少年面容在空荡的祭台上对着那张冰冷的假脸肆意地微笑,恍若地狱里盛放的红莲。那场景比脚下的焦炭之地更为鬼魅与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