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1

雨在深夜里涨潮，渐渐漫上苗疆连绵的山脊。黑沉的浓云压着十万大山墨色的脊背，也压在张家古寨的屋顶之上。檐角的铜铃，闷哑地发出一两声低弱叹息，很快便被呼啸的风撕扯得破碎了。

青石板浸了水，污浊冰冷。张景晏被粗糙的麻绳吊在宗祠冰硬的石梁之下。

血，混合着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瘦窄的脊背一路蜿蜒流淌，在地面那片薄薄的积水里蔓延开来，染开一小片诡异的暗红晕痕。

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破碎皮肤下的骨头刺辣辣的痛。他垂下头，视线越过额前湿淋淋垂着的头发，呆滞地望着地上自己的血渐渐变冷。

四周围观的族人黑黢黢立着，面孔模糊成一片毫无生气的影子，只有眼睛里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嫌恶。那根蘸了不知什么药水的鞭子撕裂空气的声音比打在身上更加尖锐刺耳，每一次甩动，都像蘸饱了恶意。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低语，“这就是那个叛徒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才找回来？”

张景晏面无表情的听着，黑眸沉沉如一滩死水。

下一刻风声扬起，鞭子破空的呜咽声近了，但他却没有等到预想中皮开肉绽的剧痛。那凌厉的风声在离他后颈咫尺之处骤然凝住，仿佛被冻在时间缝隙里。空气沉重如铅块般压迫着所有人的神经，铜铃竟诡异地骤然沉寂下去。

人们屏息，四周只有雨滴敲打石板的声响，每一滴都敲在紧绷的心弦上。紧接着，细微的、银制的脆响由远及近，穿过密集的雨幕，如幽谷清泉般流淌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敬畏与恐惧投向回廊的暗影深处。

一道身影自那里步出，他身披暗如夜色流淌的玄衣，下摆宽阔得裹住了行走的痕迹，边缘只用细密沉重的银丝绣着古老的、早已无人识得的巫蛊咒文。面容清俊秀逸，一头白发随意的披散在身后。

他径直穿过木桩般杵立两旁的族人，连目光也未曾偏移一丝。径直来到张景晏面前，抬起了手。

手腕在暗色衣料的衬托下，仿佛是一截没有温润感的古玉。冰冷干燥的指尖带着一种异于常人的凉意，毫无阻碍地触碰到张景晏被捆缚悬吊着的手腕。

只听得极其细微的一声“嗤”，那浸润了桐油、坚韧无比的青麻绳应声而断，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而过。

张景晏如同一片枯萎的落叶，骤然失却了所有支撑，直直地向下坠去。然而那下坠之势却被另一只冰冷却有力的手稳稳托住。

那手只轻轻一带，他整个人就被一股不可违逆的柔和力量提起，跌入了男人带着雨水无法侵扰的干燥气息的怀里。那怀抱并不温暖，却异常坚实，像圈出一方隔绝风刀的堡垒。

男人甚至没有扫视一眼周围那些石化般的面孔，只是微微倾首，看着怀中几乎轻若无物、血水淋漓的小身体，声音听不出情绪的平缓，在沉默得可怕的宗祠前响起：“这孩子我带走了。”那是一种无需商量、不容置喙的平静宣告，掷地有声。

这短短一句话，却比惊雷更猛烈地击溃了人群最后的镇定。为首行刑之人猛地一哆嗦，向前踏了半步，喉咙里发出含糊短促的“大祭司”三个字，尾音因巨大的敬畏而颤抖着，随即彻底消散，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周围的低语瞬间冻结，然后是一片难堪至极、足以绞杀人呼吸的绝对沉寂。大祭司张瑞山，那个名字本身便带着蛊神般的威严，是这片山雨之中无人可以忤逆的意志化身。

没有任何人敢于上前阻拦，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得极低。所有的目光，混杂着震惊、无法理解乃至一丝隐约的、被冒犯的恐惧，紧紧追随着那个背影穿过雨幕，最终消失在被暗夜和雨水彻底吞没的回廊尽头，唯有银饰边缘一丝微不可查的光在门扉关闭的瞬间悄然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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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蛰伏的蛇，在苗疆终年弥漫的潮气里悄然游过数载春秋。

少年张景晏如今已如抽芽的青竹，挺拔坚韧。他紧紧跟随在张瑞山身后，身影融入寨后那片幽深浓密、几乎遮蔽天日的山林深处。

林中瘴气浮动游移，凝结成一片片诡异的、似有生命的惨绿云团，无声地浮动缠绕着参天的古木。腐败堆积的落叶铺陈脚下，踩上去软腻无声，空气中混杂着湿润的植物腐败气息，以及一种潜伏的、甜腻到令人心悸的腥。

大祭司的脚步无声无息，仿佛他的靴底与那些腐烂的枝叶从未真正接触。

他停在一株巨大的榕树之下，气根如灰白色的巨蟒垂落，虬结交错。他微微抬起瘦削、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放在那粗糙潮湿的树皮上。

树皮上盘踞着许多状如凝固泪滴的暗红菌菇，它们似乎感受到了那手掌的温度与某种无声的召唤，竟诡异地、微微地张合起来，如同某种远古生物沉睡的心跳。

“景晏，”张瑞山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锋利的凿子，轻易地穿透了山林里无处不在的嗡鸣和瘴气的氤氲，“看清这条线。”他的指尖精准地点着前方。

张景晏顺着望去，瞳孔微微收缩，只见一株半人高的蕨类植物宽大的叶片边缘，极其微弱地延展着一条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的银线。细得如同天光下飘荡的蛛丝，却又凝练着一种森冷的银芒，悄然没入旁边树丛的浓重阴影。

那不是蛛丝。它太亮、太规则，散发着一股子非天然的锐利寒气。那是猎人的陷阱，沾着奇毒，专为捕捉某些黑暗里穿行的存在而设。苗疆深处，最危险的不是虎豹豺狼，而是人眼看不见的罗网和人心藏不住的暗钩。

“看见那光吗？”大祭司又示意他抬头看更高处。层层叠叠如巨伞般的浓绿树冠缝隙里，一束淡薄得几乎没有形质的阳光艰难地投射下来。

就在那束光的边缘，几只细小的飞蛾正狂乱地拍打着翅膀，围绕着光柱盘旋不休。它们的鳞翅在极其微弱的光照下却折射出令人不安的、浓稠如血的暗红光泽。那红光随着翅膀的每一次扇动而明灭，跳跃着某种让人脊背发寒的韵律。

“血蛾，循人息，喜温，沾之…骨肉糜烂。”张瑞山声音低缓，每一个字都如冰珠子落在心上，“它们的光色越亮，沾附的本能越强。避远些。”

张景晏微微点头，目光紧紧锁着那些妖异的红光，指尖无意识地在腰间一个磨得光滑的古朴竹筒上摩挲着——那是他温养本命蛊的容器，里面蛰伏着冰冷的微小生命。

张瑞山忽然转过头，望着张景晏。树影沉沉地压在他的侧脸上，只有那双眸子依旧锐利如深潭，直直地看进少年心底最深处。

“烂泥塘里，长不出洁净的藕。你的血脉，并非罪孽。他们眼里的污秽，亦非你的过错。”他稍作停顿，山风卷过，吹动两人的衣袂，四周密林的枝叶在风中发出连绵不绝的海涛般的起伏声。

“族外通婚不该是罪恶，”男人的声音在风声间隙中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张家……它不值得你为之耗尽心血去守护。”

那目光里沉淀了太多东西，看尽浮沉后的了然如霜如雪，但更深处的底色，却是投向少年时浓得化不开的沉重关切，“景晏，你是我带出来的孩子，你该知道，我救你，养你，教你，这些都不是因为我想培养你为下一任大祭司。如果可以的话，你该走远些，避开这潭泥泞，好好生活下去。”

风带着凉意吹拂过张景晏的脸颊，他望向张瑞山，张了张嘴，最终只默默用力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