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万籁俱寂,只有墙边的几株海棠在风中絮絮地低语。
她坐在池边的小亭中,一枝夹竹桃心有灵犀地长在了她手边。她心神不宁地摘下花瓣投入水中,池鱼们不时浮出水面争抢花瓣,仅存的零星几片,也随流水消逝了。她依稀记得父亲去世的那个不眠之夜,她也是如此在池边喂鱼。
这些无知的鱼,这么多年来还是一如既往,愚昧但快乐地活着。
白天的一幕幕涌上心头。令她惊异的,并不是相框上那张和她完全一样的容颜,而是命运将两条原本错开的线,重新连在了一起。她不能确定自己在他的心目中是怎样的角色,他真的将她当做自己的妻子了吗?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当她考虑“不是”时,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自己好像不知不觉爱上了他。
突然,她感到身上被披上了一件外套,手上的动作变得不自然。头顶传来他轻柔的声音:
“当心着凉。”他在她身边坐下,“想什么呢?”
看来睡不着的不止她一人。 她躲开他的目光,低头摆弄手里的桃枝。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先开口了:
“为什么你的代号是镜子呢?”他有些开玩笑地问。
“你知道当年重庆商会会长是怎么死的吗?这在当时貌似是个大新闻。”她抬起头,看着他茫然的眼神,挤出一丝笑:“他是我的第一个任务。”
当年国民政府迁到内地后,急切地需要控制长江中下游的经济来维护自己的统治,而重庆凭借险要的地理位置,成为国民党盯上的一块肥肉。但殊不知,这是块烫手山芋,重庆商会,事实上已经成为了当地的一方割据势力。
多方交涉无果后,高层决定将她作为诱饵,嫁给商会的会长。未经人事的女大学生嘛,向来是天真纯洁的代表,不会引起怀疑的。当她像一件精心包装的礼物被放在会长面前时,他不出所料地上钩了。
但新婚当晚的任务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顺利。保镖将新人的车辆围得严严实实,一直到入洞房,都无从下手。最后的机会,是埋伏在婚房对面的狙击手。
“我把他引到了一面大镜子前,然后一声枪响。”她惨笑着:“他的血溅了我一身,我对着镜子把头发和衣服弄乱,然后瘫倒在地上,尖叫起来。”于是第二天的报纸头条变成了:商会会长新婚夜暴卒,其妻遵遗嘱将商会捐归国有。
“之后我就被编入了军统,代号镜子。我大概是组织里面第一个寡妇。”她咬着牙,把“寡妇”两个字念得很重。
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冷不丁地开了口。
“就因为我长得像她?”她歪着头,看了他一眼。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手局促不安地摸向后脑勺,嘴唇嗫嚅着。看着他这样子,她忍不住笑了。
“算了,能和我讲讲她的事情吗?”提到“她”,他的眼中流露出痛苦。她有些后悔开这个口,但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不想要一个心不在我这的人,这是那天她走时,留给我最后一句话。”他艰难地吐出这几句话后,怅然地望向了天空,“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爱她,但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呢?”她静静地听着,眼圈早已有些发红。
“我把她的心伤透了,拿什么留呢?”他苦涩地笑了。
他落寞的神情和失神的双眼牵动着她的心。她不知如何安慰他,心疼地一把抓过他冰凉的手,捂在自己滚烫的脸上。陌生的人此刻是多么亲切啊。他们的人生轨迹是那么不同,但却悲惨的那样的相似。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没有谎言和伪装,只有内心裸露的伤口,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令它扩大,只是默默地用陪伴给予对方慰藉。
突然,她捧住他的脸,闭上了眼,便朝他的嘴唇吻去。但他却轻轻地推开了她:“早......早点休息吧。”然后落荒而逃。
两串温热的泪珠,终于从她的眼角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