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后的几天,阮知微把自己完全埋进了画室里。她不接乔菲担忧的电话,不回任何信息,只是机械地、疯狂地画着。
画布成了她唯一的宣泄口。
她不再画那些温暖明亮的色彩,也不再捕捉城市褶皱里的诗意。她画扭曲的线条,画沉郁的、几乎要滴下墨汁的暗色调,画被无形力量撕裂的空间,画困在透明牢笼里的模糊人影。她的笔触变得狂放而充满攻击性,刮刀狠狠地抹过画布,留下粗糙狰狞的痕迹。
她在用颜料呐喊,用画面嘶吼。
原来心真的会痛。不是文艺作品里那种矫情的描述,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理性的抽痛,闷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程家阳那句“我可能要去法国了”像一枚冰冷的钉子,将她刚刚试图展开的、柔软的翅膀,狠狠钉在了现实的十字架上。
她理解他的前途重要,理解那个机会千载难逢。她甚至无法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什么。他并没有承诺过她未来,他们之间甚至连一句正式的“在一起”都没有。
可正因如此,这种无疾而终的憋闷和无力感,才更让她窒息。她连要求一个解释、一个明确态度的立场都没有。
她只是他秩序世界里,一个意外的、短暂的、需要被清理的变量吗?现在,更大的秩序(工作调派)来了,所以她这个“小麻烦”就该被自动清除了?
愤怒、委屈、伤心、还有一丝不被尊重的屈辱,种种情绪在她胸腔里翻腾、发酵,最终都化作了画布上那些压抑而暴烈的色彩。
乔菲终于忍不住,直接冲到了画室。她推开门,被里面浓重的松节油气味和压抑的气氛呛得咳嗽了一声。她看着满地狼藉的画材,和站在画架前、背影单薄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的阮知微,心疼得不行。
“微微……”乔菲小心翼翼地走近。
阮知微没有回头,依旧一下下地用画笔戳着画布,仿佛那画布是她的仇人。
“他都告诉我了。”乔菲叹了口气,声音放得很轻,“去法国的事。”
阮知微的动作顿住了,但依旧沉默。
“他……也很痛苦。”乔菲试图解释,“那个调派来得太突然,他自己也很挣扎。他不是故意要冷落你,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阮知微猛地转过身,眼睛因为缺乏睡眠和哭泣而布满血丝,她看着乔菲,声音沙哑:“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就可以用冷暴力来处理吗?乔菲,我是个人,我不是他程序里的一个bug!他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乔菲被她的激动吓了一跳,连忙安抚:“我知道我知道,他处理得很糟糕,非常糟糕!我骂过他了!但是微微,你了解他的,他那种性格,遇到这种超出他掌控和计划的事情,第一反应就是逃避,就是把自己缩回壳里去!他不是不在意你,他可能就是……太在意了,所以才慌了手脚!”
“在意?”阮知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在意就是连一句像样的交代都没有?在意就是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猜忌不安?他的在意,可真够昂贵的!”
她指着画架上那幅阴沉扭曲的画:“你看!这就是他‘在意’的结果!乔菲,我受不了这样。我想要的是坦诚,是哪怕艰难也要一起面对的勇气,而不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沉默和退缩!”
乔菲看着好友通红的眼眶和激动的神情,知道此刻任何替程家阳辩解的话都是火上浇油。她只能走上前,轻轻抱住阮知微,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不想他了!为那种情商负分的冰山生气不值得!我们微微这么好,值得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阮知微靠在乔菲肩上,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她哭得无声而压抑,肩膀微微颤抖。
她哭的不是失去,而是那份刚刚萌芽就被现实冰霜摧残的喜欢,是那个在她心中已经开始变得具体、变得有温度的形象,再次模糊、再次远去的不甘。
接下来的日子,阮知微用工作和学业填满了所有时间。她接了很多插画约稿,报了寒假的高级油画研修班,把自己忙得像一个旋转的陀螺,不给自己任何胡思乱想的时间。
她不再主动联系程家阳,也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设置了免打扰。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消化这份突如其来的伤痛,来重新筑起自己内心的堡垒。
而程家阳,在经历了那通艰难的电话和阮知微的沉默后,也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挣扎。他看到了自己的懦弱和自私,看到了自己用“为你好”和“现实考量”包装下的逃避。
他试图再给阮知微发信息,打电话,得到的只有石沉大海的回应。他知道,他亲手把她推开了。
他看着书桌上那幅阮知微画的、色彩流动的侧影,和旁边那张写着“呼吸感”的纸条。曾经让他感到温暖和触动的存在,此刻却像无声的嘲讽,提醒着他的失去。
他提交了调派申请的初步意向书,但内心那份空洞和悔恨,却与日俱增。
他以为自己选择了秩序和未来。
却发现自己失去的,可能是让未来变得有意义的……色彩。
就在这种僵持和沉默中,阮知微完成了一幅新的作品。不是期末展览那种公开的作品,而是一幅纯粹私人的、只为表达自己心绪的画。
画面上,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穿着挺括的西装,身姿挺拔,站在一片空旷的、只有几何线条构成的灰色空间里,仿佛一个精密仪器。但他的脚下,却有一小片色彩,是从他裤脚边缘蔓延开来的、一抹固执的、洗不掉的钴蓝色。那蓝色像有生命一般,试图向上攀爬,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很小的范围。
画的标题叫《沉默的画像》。
她没有给任何人看这幅画,画完之后,就把它用白布盖了起来,塞进了画室最深的角落。
仿佛要将那段刚刚开始,就被迫沉默的感情,也一同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