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画被程家阳带回了家。
他没有像对待其他文件或资料那样,将它归档或收进文件夹。它被放在书房那张宽大的、只摆放着电脑、笔座和几本厚重词典的实木书桌上,显得格外突兀。
深灰色的桌面冰冷而规整,衬得那张边缘还带着水彩自然晕开痕迹的画纸,像一片不小心飘落进来的、带着体温的羽毛。
程家阳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洗完澡,穿着丝质睡袍坐在书桌前,准备进行睡前的阅读。然而,摊开的专业书籍上的字母却仿佛失去了意义,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幅画。
画中的他自己,侧影专注,线条被阮知微处理得简洁而有力,带着一种她口中“翻译的姿态”。但真正抓住他注意力的,是背景那些流动的、不确定的色彩。灰蓝、浅紫、暖赭……它们交织晕染,没有明确的边界,仿佛是他传递出的语言在空气中激起的、无形涟漪的可视化。
他习惯于精准。每一个词汇的选择,每一个语气的把握,都必须经过严密的逻辑推敲,力求零误差地传递信息。他的世界是由清晰的界限和明确的规则构成的。
可阮知微的画,以及她这个人,代表的却是一种截然相反的存在方式。意外、偶然、不受控、注重瞬间的感受和情绪的表达……这些原本被他归类为“干扰项”甚至“错误”的特质,在她的笔下,却焕发出如此鲜活而动人的生命力。
他甚至能回忆起她调和颜料时,笔尖在水罐边缘轻轻刮过的细微声响;能想起那滴意外滴落的水珠,如何在她手下化腐朽为神奇。
“那些计划之外的、真实的生命痕迹。”——法方评论家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色彩交融的区域。颜料干涸后形成微妙的颗粒感和起伏,与他平时接触的光滑纸张触感完全不同。这种粗糙的、原始的质感,让他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是排斥吗?似乎不完全是。
更像是一种……被吸引的好奇,混杂着对未知领域本能的警惕。
他想起阮知微把画递给他时说的话:“我们翻译的东西,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
真的没什么不同吗?
他翻译的是语言,是逻辑,是精确的含义。
她“翻译”的,是情绪,是氛围,是瞬间的真实。
两者南辕北辙。可为什么,当他在活动现场,看到她的画作与评论家的论述相互印证时,会感到那种认知被冲击的震动?
程家阳靠向椅背,闭上眼,揉了揉眉心。他感到一种罕见的烦躁,这种烦躁并非源于工作压力或难题,而是源于内心某种坚固东西的松动。
阮知微就像一个突然出现在他精密导航图上的、未经标注的坐标。她的存在,她的行为方式,她带来的色彩和意外,都超出了他原有的认知体系和掌控范围。
这个坐标是“错误”的吗?按照他过去的准则,无疑是。
但这个“错误”的坐标,却让他看到了自己世界之外的另一片广阔天地。那片天地,混乱,却充满生机;不确定,却蕴含着无限可能。
他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画中自己的侧影上。画里的他,沉浸在工作的状态中,心无旁骛。而现在的他,却因为一幅画,一个仅仅见过几次面的人,思绪纷乱。
这无疑是失控的征兆。
他应该纠正这种失控。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将这幅画收起来,或者干脆扔掉,然后彻底切断与这个“坐标”的联系,让生活回归到他熟悉的、安全的轨道。
他的手已经伸向了画纸,指尖触碰到边缘,准备将它拿起。
然而,动作却停滞在了半空。
画纸上,那抹用来描绘他麦克风线的、极细的银色颜料,在台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却执着的光。
他仿佛又看到了阮知微那双清亮的、带着倔强和探究的眼睛,听到了她尖锐地问他:“如果一切都像翻译稿一样字斟句酌,分毫不差,那该多无趣?”
无趣……
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上某个从未被触及的地方。
他的生活,高效,精准,充满挑战和成就。他一直以此为傲,从未觉得有任何问题。可为什么,在她出现之后,在见识过那种恣意的、充满生命力的创作之后,他内心深处会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空虚感?
难道他一直在用秩序和规则,掩盖着什么?
程家阳收回了手,没有动那幅画。
他任由它继续待在书桌上,那个最显眼,与他日常工作最近的位置。
这个“失控的坐标”,他暂时不打算清除。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冲动——他想再去一次那个艺术中心,不是偶然路过,而是特意去看。他想看看,在那个属于她的世界里,还有多少这样“失控”的、却能直击心灵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陌生而危险,却又带着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吸引力。
夜色渐深,书房里只剩下台灯温暖的光晕。那幅色彩流动的画,静静地躺在冰冷规整的书桌上,像一个沉默的入侵者,一个美丽而麻烦的……意外。
而程家阳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看见了,就无法再假装它不存在。
就像画纸上那抹固执的蓝,无论他如何擦拭,终究还是留下了一点印记。
而现在,这印记,似乎正从布料纤维,悄然向更深处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