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五十分，程家阳的黑色轿车精准地停在位于使馆区附近的一栋文化中心门口。他熄火，解安全带，动作流畅如精密仪器。透过深色车窗，他看到一个身影已经等在了那里。
是阮知微。
她今天穿了一件橄榄绿的工装连体裤，身上挂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脚边还放着一个便携式画架。整个人像一棵移动的、挂满了奇妙果实的树，与周围庄重典雅的欧式建筑格格不入。
程家阳推门下车，今天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依旧是无可挑剔的剪裁和整洁。他走到她面前，目光快速扫过她那一身“行头”，镜片后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阮小姐，很准时。”他开口，语气是标准的社交辞令。
阮知微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和挑战。“程翻译官，守时是基本职业素养，我懂。”她特意加重了“职业素养”四个字。
程家阳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刺，微微侧身：“我们进去吧，活动开始前需要和负责人沟通一下细节。”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文化中心。程家阳步伐沉稳，背影挺拔，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阮知微跟在他身后，身上的帆布包和画架随着她的走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一支随性的、不那么合拍的伴奏。
活动负责人是位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士，她热情地迎上来，先和程家阳握手：“程先生，辛苦您临时来救场了，乔同学的事情我们都理解。”然后她看向阮知微，“这位就是阮画家吧？乔菲极力推荐的，说你的现场速写特别有灵气。”
“您好，叫我阮知微就好。”阮知微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
“好好，两位请跟我来，我们先看一下场地和今天的流程。”负责人引着他们往主会场走。
主会场布置得典雅而富有艺术气息，中法两国的国旗分立两侧，长条桌上铺着白色桌布，摆放着精致的茶点和饮品。嘉宾们尚未入场，只有工作人员在做最后的检查。
程家阳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和负责人确认着嘉宾名单、发言顺序、可能涉及的专业术语。他听得极其专注，不时提出一两个精准的问题，偶尔用流利的法语与法方工作人员沟通几句，展现出极高的专业效率。
阮知微则安静地跟在旁边，目光却在会场四处打量，寻找最适合设置画架的位置和角度。光线、背景、人物可能聚集的区域……她在心里快速规划着。
“阮小姐，”程家阳结束与负责人的沟通，转向她，语气公事公办，“关于你的工作区域……”
他指向会场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位置相对独立，不会影响嘉宾走动和媒体拍摄，光线也尚可。你可以在那里进行创作。”
那个角落确实符合他的一切要求：规整，隐蔽，不影响主流程。像手术室里的无菌区。
阮知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摇了摇头：“那里角度太偏了，捕捉不到交流时最生动的表情和互动。我觉得靠近主宾席侧前方那个位置更好。”她指向另一个方向，那里更靠近活动中心，但也意味着更显眼，更容易被注意到。
程家阳眉头微蹙：“那个位置过于靠近核心区域，你的画架和工具可能会造成障碍。而且，创作过程本身也可能分散嘉宾注意力。”
“速写不是偷拍，程翻译官。”阮知微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坚定，“我需要近距离观察和感受现场的氛围，才能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真实的情緒。至于障碍和分散注意力……我会尽量缩小活动范围，保持安静。但艺术创作需要一定的‘在场感’，无法像同声传译一样躲在隔音玻璃后面完成。”
躲在隔音玻璃后面。
这个词让程家阳的眼神锐利了几分。他习惯于在幕后确保一切信息传递的精准无误，将个人存在感降到最低。而她的工作，却要求她“在场”，甚至要凸显这种“在场”。
两种截然不同的工作哲学，在这安静的会场里发生了第一次无声的碰撞。
负责人看看程家阳，又看看阮知微，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程家阳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阮知微那双毫不退让的眼睛，以及她身上那些鼓鼓囊囊的、象征着“不确定因素”的背包。他习惯于掌控和规划，将变量降至最低。而阮知微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变量。
“折中。”他最终开口，指向主宾席侧前方一个稍靠后些的位置，“那个位置，视野足够，也不会直接处于人流路线上。这是底线。”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仿佛在宣布一项经过深思熟虑的裁决。
阮知微看了看那个位置，虽然不如她最初选的最佳，但确实比那个角落好太多。她明白这大概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可以。”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多争论。她懂得适可而止，尤其是在工作场合。
她提着她的“家当”走向那个位置，开始支开画架，摆放颜料和画笔。动作熟练而迅速，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看似随意实则内在有序的节奏。
程家阳站在原处，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橄榄绿的连体裤勾勒出她纤细却不失力量的腰线，她低头调试画架高度时，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注意到她拿出颜料时，特意在下面垫了一块旧帆布，防止颜料沾到光洁的地板。拿出画笔时，也小心地将它们排列在笔帘里，而不是随意堆放。
似乎……也并非全无章法。
只是她的章法，与他的，建立在不同的逻辑之上。
嘉宾们开始陆续入场，会场里渐渐热闹起来。程家阳收敛心神，快步走向主宾区，准备开始他的翻译工作。
活动正式开始。中方代表致辞，程家阳站在一旁，微微侧身向着发言者和听众，声音通过微型麦克风清晰、平稳地传递出来，将中文精准地转化为优雅的法语。
阮知微也进入了状态。她坐在画架后，速写本搁在膝上，炭笔在纸面上快速滑动。她时而抬头观察正在发言的嘉宾和台下听众的反应，时而低头勾勒。她的眼神专注而敏锐，像鹰隼捕捉猎物般，攫取着那些细微的表情、手势和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气场。
程家阳在翻译的间隙，目光偶尔会不经意地扫过她的方向。
他看到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看到她蹙眉思索的样子，看到她偶尔因为捕捉到一个生动瞬间而嘴角微微上扬的样子。她完全沉浸在她的世界里，那个由线条、明暗和瞬间感受构成的世界。
她的存在，像一幅动态的、未完成的画，强行嵌入了这个由语言、礼仪和固定流程构成的精致框架里。
突兀，却又奇异地……生动。
有一次，当他翻译完一段法方代表充满幽默感的发言，引来台下阵阵轻松的笑声时，他看到她迅速在速写本上记录下几个嘉宾开怀大笑的侧影，笔触夸张而传神，仿佛将那瞬间的欢愉凝固在了纸面上。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她所做的，并不仅仅是“记录”。
她是在用她的方式，“翻译”着现场的情绪和氛围。一种非语言的，却可能更为直接的“翻译”。
这个认知，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他惯常的思维模式中，激起了一圈陌生的涟漪。
活动按流程进行着，茶歇时间，嘉宾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流。程家阳需要随时待命，提供必要的沟通协助。他看到阮知微也站起身，拿着速写本，在不打扰他人的前提下，悄悄靠近一些交流小组，快速地捕捉着那些非正式的、更为放松的互动瞬间。
她像一只灵巧的、色彩斑斓的蝴蝶，在他严谨规整的花园里，翩跹飞舞，留下独属于她的轨迹。
秩序与色彩。
精准与写意。
两种截然不同的频率，在这方空间里，各自运行，却又不可避免地，相互窥见。
程家阳端起一杯水，抿了一口，水温恰到好处。他的目光再次落向那个握着炭笔，时而凝神观察，时而奋笔疾书的身影。
裤腿上那抹早已淡去的蓝色，似乎又在记忆里隐隐发烫。
这一次，不再是需要被清除的污渍。
而是一个他尚未完全理解的、鲜活存在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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